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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各自的路(2001年深秋)

青峡二十年

入冬前的清峡县城迎来了又一场冷雨。雨不大,却细密绵长,带着透骨的寒意,像一张湿漉漉的灰网,从铅灰色的低矮云层中缓缓垂下,将整个县城笼罩其中。县委家属院“红星院”那几排建于五六十年代的苏式红砖小楼,墙体吸饱了水分,洇出大片深色的湿痕,墙角的青苔在雨水的浸泡下愈发显出一种衰败的墨绿。雨水顺着低矮屋檐的水槽和锈蚀铁皮的裂缝往下淌,打在水泥地面上,碎成细小的水花,又汇入地面纵横交错的浑浊水流里。空气冰冷而潮湿,弥漫着一股泥土霉变的气息,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唯有灯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透出一小片昏黄的光晕,如同泥潭深处挣扎的磷火。

刘炀住的这间一楼单身宿舍,墙角渗水尤为严重。紧挨着简易铁架子床内侧的墙根,已经洇开了一大片深灰色、形状不规则的湿印,边缘泛着惨淡的土黄色水线。墙皮像被泡烂的纸一样,层层卷曲剥落,露出里面霉迹斑斑的红色砖块。地上搁着一个红塑料洗脸盆,正接着从房顶角落缝隙滴落下来的水滴,发出单调、规律得令人窒息的“哒……哒……”声。这声音在狭窄、冰冷、如同冰窖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室内光线极暗。唯一的窗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和泥点,只能透进极其稀薄的、惨淡的微光。桌上那个半旧的单管节能台灯散发着清冷的白光,像一束寒夜里的探照灯,无情地照亮了桌上的狼藉:摊开的旧报纸、几个早已干涸见底的墨水瓶、几支磨秃了笔尖的铅笔和圆珠笔、半包拆开的方便面,还有……那本深蓝色硬壳笔记本——它摊开着,静静地躺在一小块未被杂物侵占的水泥桌面上。那本陪伴了他无数次重大场合、被视作生命般重要的记录本。

刘炀背对着桌灯,坐在冰冷的床沿。他没开电暖气(那东西需要自己交不少电费),只裹着一件厚厚的旧军绿色棉大衣,衣领竖着,几乎要埋住下巴。身影在昏暗的墙壁上投射出一个拉长僵硬的黑色影子。他低垂着头,目光却死死盯着桌上摊开的那一页。

页面上清晰地写着:

“2000年8月15日,常委会研究黑山镇胜利矿隐患关停方案。赵兴国(注:时任常务副县长)最后补充发言:考虑到该片区部分规模尚可、整改难度小的矿点关停对稳定及财税影响,建议允许其‘限期整改达标’,列入县安监局联合工作组重点监管名录。——时任工作组协调员(记录附页)周晓丽口头传达赵副批示内容:(该批示字迹潦草难以辨认,会议记录正文未录)大意:‘原则同意,需严格制定达标细则,确保安全’。此批示口头通知到工作组后,镇企管站站长马国富据此调整监管口径……”

紧接在记录下方的空白处,是几天前他在整理材料、核对最终存档会议纪要时的疑问标注:

“疑问:查档案室相关收文簿(2000年9月归档编号:安监-联W-081),未检索到赵兴国关于‘限期整改达标’的正式书面批示原件?相关记录中此意见来源仅为周(晓丽)口头传达……工作推进与记录完整性存疑?需与原件复核。”

这几行记录和标注的字迹异常清晰,如同用刻刀狠狠凿刻在冰冷的纸页上,凿穿了他过去两年多小心翼翼守护的信念堡垒。

台灯惨白的冷光映着他低垂的侧脸。脸颊线条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内部激烈的绞杀而紧绷,下巴显得格外削瘦刚硬。嘴唇紧抿成一道没有弧度的、坚硬的线,一丝血色也无。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睛,在台灯逆光投射下的深邃阴影里,某种东西在急剧变幻、冲撞!仿佛冰封的极地骤然投入了沸腾的岩浆,冰层在无声中裂开纵横交错的罅隙!极致的冷静与烈火般的愤怒、被愚弄的荒谬感、深入骨髓的寒意交织成绝望的风暴,在那一片深潭底部最不可见的深渊里无声狂啸!却又被一层铁灰色的意志强行冻结在眼底,凝固成一片惊心动魄的死寂风暴眼。

“哒……”

“哒……”

墙角水盆里的水滴声,在这死寂中如同丧钟,机械地敲打着每一寸神经。

窗外寒风呼号,裹挟着冷雨猛烈地扑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的、窸窣的声响,像是无数冰冷的爪子试图撕裂这间小小的囚室。渗水墙面的霉味和水盆里淡淡的漂白粉气味混合在一起,钻进鼻腔深处。

就在这无边的冰冷和死寂中,刘炀的手——那只曾经在王振业雷霆震怒下稳定记录的手,那只在暴雨洪水中死死抓住车把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手臂如同生了锈的机械臂,带着一种凝滞的沉重感。冰冷僵硬的指尖划过冰冷的空气,落在桌上那本摊开的、承载着他整个职业生涯信念和所有挣扎痕迹的硬壳笔记本上。

指尖触碰到页面边缘。那纸张带着冬夜的寒气。

他的动作陡然停住了!像一座骤然凝固的雕像!呼吸在那一瞬间完全停滞!唯有那双低垂眼底的狂风骤雪,骤然被压缩到了极致!一种濒临临界点的张力在身体内部撕扯!

门外走廊里,突然传来“吱嘎”一声刺耳的铁器摩擦声!是隔壁宿舍老旧的铁门被人猛地拉开!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混杂着痰鸣和喘息的剧烈咳嗽声!那声音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在寒冷寂静的深夜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痛苦!

如同被这阵撕裂暗夜的咳嗽声猛地惊蛰!

刘炀那僵硬到近乎石化般的身躯猛地一颤!

下一刻!

那只抬起的手——仿佛挣脱了最后一重无形的桎梏,又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落!

“刺啦——!”

一声极度刺耳、充满暴力撕裂感的锐响在狭小的空间里猛然炸开!

硬壳笔记本那相对厚实的封面和那几页承载着冰冷疑问和风暴的纸张,被那只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变形的手,从中间极其粗暴地狠狠撕下!纸张被蛮横撕裂的声音如同皮革被生生割开!

被撕下的几页纸被重重摔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这声音被隔壁楼道里更加剧烈的咳嗽和痰鸣死死压制住,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暴烈决绝!如同孤注一掷的绝响!

紧接着!

那只手不再有任何迟滞!

一把抓起桌上那几乎用尽半瓶油的廉价塑料打火机!冰冷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颤抖着!

“嚓!嚓!嚓——!”

打火轮摩擦出零星微弱的火星,终于在第三次剧烈的摩擦后——

“噗!”

一朵幽蓝到近乎诡异的火焰猛地跳跃出来!燃烧着廉价劣质的燃料!

那蓝色的火苗,如同一条冰冷却极度贪婪的毒蛇!

带着摧毁一切的冰冷意志!

猛地、狠狠地将焰舌舔向了桌上被撕裂揉皱的纸张一角!

纸张一角瞬间被熏黑、卷曲、变黄!

一道细微却极其明亮的橙红色边缘开始在幽蓝的中心急速蔓延!

蓝色的火苗舔舐着纸张卷曲焦黑的边缘,贪婪地向上攀爬!空气中迅速弥漫开纸张被焚烧后特有的、混合着油墨气味的焦糊味!那味道刺鼻而熟悉,如同某种宿命的诅咒!

刘炀整个人都定住了!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硬弓!瞳孔因为那跳动、灼烧的火光而急剧收缩成冰冷的针尖大小!幽蓝色的冷焰将他脸庞映照得一片青白,脸颊肌肉因巨大的冲击而微微抽搐,唯有嘴唇抿得更紧,薄得如同开刃的刀锋!那双被映照得如同鬼火般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在蓝色火焰中迅速焦黑、蜷缩、化为灰烬的纸页!那里面每一个字、每一次记录的颤抖、每一次卑微的期冀,都在冰冷炽烈的火舌里无声地扭曲、消融!

毁灭!

如同火山喷发!如同冰川倾塌!

毁灭这一切!毁灭这承载着所有冰冷真相和被无情嘲弄信仰的证据!毁灭他曾经自以为可以记录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尊严!毁灭!

那诡异的幽蓝火焰在冰冷的空气里安静地舔舐着,纸张如同痛苦的蝶翅在火焰中蜷缩、碳化,化为灰黑的飞屑。墙根的渗水和房顶滴落的声响,与窗外永不疲倦的风雨交织,将这毁灭的场景切割成无声默片。

就在那一小片焦黑快速蔓延、火焰准备吞噬更多边缘的瞬间!

刘炀那只刚刚还暴戾撕扯、点燃火焰的手!

却像是骤然触到了熔化的岩浆!又像被无形冰锥刺中了手腕的肌腱!

猛地!

剧烈抽搐了一下!

指尖那点摇曳的幽蓝火焰!

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猛吸!

“噗”的一声轻响!

微弱得如同幻听!

熄灭了!

只剩下一小缕极淡极淡的青烟,像垂死挣扎的魂魄,在冰冷的台灯光柱和冰冷的空气中扭曲盘旋了一瞬,便迅速消散在阴寒里。

熄灭!

如同被这房间深入骨髓的寒气、被那窗外无休无止的冬雨、被墙角水滴那永恒的冰冷韵律所冻结!更深层的原因,或许是焚烧时的火焰映出那纸页上记录的、高建军最后的眼神——浑浊却锐利,复杂却饱含未言之意的沉重一瞥?是那冰冷的绝望中残存的、对硬壳纸张本身的一种近乎病态的归属执念?还是在那焚烧的刹那,脑海中闪过了黑山矿区外那些绝望的面孔?抑或仅仅是……一种连毁灭都感到窒息的徒劳?

黑暗中,唯有桌上那一片被撕扯后的笔记本残骸显得格外狼藉。被撕下的几页焦黑了一个小角,扭曲地蜷伏在桌面上,如同一只被踩断翅膀的黑蝴蝶标本。残页边缘还留着撕扯时带下的硬皮封面碎片。那本破相的硬壳笔记本摊开着后半部分——那是他进入县委办之前的一些个人散记和早年工作摘要,空着大量页面的位置像饥饿空洞的嘴。

“哒……”

墙角水盆里的水滴不紧不慢,如同精密的计时器。

“咳咳……咳咳咳……”隔壁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还在顽固地穿透门板。

刘炀的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最后一根骨骼,挺直的背脊一寸寸地、极其缓慢地坍塌下去。那只刚刚还在焚烧边缘颤抖的手,颓然地垂落在冰冷的床沿,指尖触到同样冰冷的水泥地面。他慢慢地、慢慢地伏下身去。额头,最终重重地、无声地抵在了摊开在膝盖上的笔记本后半截空白的、布满灰尘和冰冷霉点的一页纸面上!

台灯惨白的光束,像一道冰冷的、无声的审判之光,垂直地打在他伏低的、剧烈起伏却寂静无声的背脊上。那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旧夹克布料在强光下显出粗糙的纹理。他整个人缩在旧军大衣里,身体在压抑到极点而细微颤抖着,却没有任何声音,如同一块沉默的、正在被无形风化侵蚀的顽石。只有军大衣下方偶尔极度轻微的抖动,像寒风中被冻僵的叶片。窗外的雨声风声,墙角的滴水声,隔壁的咳嗽声,混合着纸张焚烧后微弱的焦糊味和霉味,构成这个冬夜最沉痛阴寒的注脚。

县委组织部长周正平的办公室。依旧是那略显陈旧却沉凝的布置,深色木质书架沉默矗立,卷宗如山。空气中纸张油墨气息与周正平身上淡淡的樟脑味混融。周正平坐在宽大厚重的办公桌后,金丝眼镜后目光平和,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穿透力,正平静地看着办公桌前站得笔挺、一丝不苟的王曦。

“……所以,王曦同志,根据组织考察和干部培养需要,决定任命你担任龙河镇党委副书记、代镇长职务。”周正平的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如同玉磬敲击,“明天上午九点,组织部副部长会同你去龙河镇宣布任命并安排工作交接。”

王曦的脸上依旧是无可挑剔的谦逊和感激。他微微欠身,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一丝恰到好处的被信任的郑重:

“感谢组织的信任!感谢周部长的培养!我一定尽快熟悉情况,虚心学习,团结班子,在县委和镇党委的坚强领导下,把龙河镇的工作做好做实!绝不辜负组织的期望!”

“嗯,”周正平微微颔首,目光在王曦脸上那真诚而坚定的表情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桌面上一份关于水利工程资金申请的报告,“龙河镇的矛盾,既有历史遗留问题,也有发展过程中产生的新情况。主抓农业和水利矛盾协调,担子不轻。特别是龙河平原那段堤坝加固工程被洪水冲毁后的缺口修复,下游几个村的农用水分配矛盾……”他语速平缓,像是陈述客观事实,却也点出了最棘手的难题,“既要确保稳定大局,更要着眼长远发展。处理这些问题的思路和方法,既要坚持原则,也要灵活务实。组织上把你放到这个位置上,是信任,更是考验。遇事多汇报,多听取基层党员群众的意见……”

“是!我记住了!周部长!”王曦立刻挺直腰板,神情更加肃然,“请组织放心!我一定摆正位置,向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学习!多跑田间地头!龙河镇情况复杂,我深知唯有扎扎实实为百姓解决最紧迫的实际困难,才能打开工作局面。我马上去准备对接材料!” 他眼神清澈坦荡,语气斩钉截铁,俨然一个即将奔赴前线、准备大干一场的年轻将领。

就在王曦接受任命谈话的同时,清峡县农业局那间更显昏暗破旧的档案室里。

手机屏的蓝光在灰尘弥漫的空气中显得格外阴冷。屏幕上那条短信的字句像一排烧红的烙铁:

“师兄!速回邮件!鹏飞公司HR再催!他们新引进国外大型温室项目急缺农业系统建模和智能控制人才!年薪保底20万起!研发项目分红另算!考虑好了没?就等你了!错过这村没这店!”

秦远像被钉在了冰冷的木头板凳上。二十万!那是一个足以撬动清峡任何一条权力链条、可以让县城任何一家酒楼对他笑脸相迎、可以抹平他爹妈脸上所有沟壑、可以让他在最繁华的都市拥有自己实验室门卡的数字!手机屏幕散发的冷光,勾勒出他那张年轻却布满疲惫血丝的侧脸,映照着他因内心激烈拉扯而微微失焦的眼睛。他下意识地伸手按动了手机按键,幽蓝的屏幕熄灭。档案室的黑暗和霉味瞬间重新裹挟上来,更浓重,更令人窒息。角落里,孙长富那佝偻着腰、吃力地辨识着发霉纸页的衰老背影,在黑暗中几乎与成堆的卷宗融为一体。

沉默。

只有窗外雨水滴答在简易雨棚上的声音,单调重复,如同时间的沙漏。

秦远放在双膝上的手,慢慢攥紧。指甲深深地嵌进手心皮肉里,带来一阵钝痛,却不足以麻痹内心的狂潮。那堆在墙角像小山一样的、散发着霉味的旧卷宗资料,那躺在旧桌上的《1980-1985年普查原始记录》封皮上的褪色墨迹……窗外清峡那灰蒙蒙的、仿佛永远不会改变的阴郁天空……

他的目光一点点移开,不再看黑暗中那个衰老专注的背影。他缓缓地、极其用力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冰冷的、带着浓重霉味和灰尘气息的空气被深深地压进肺腑,如同咽下冰冷的铁块。那紧攥的拳头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松开。

他将那台老旧的诺基亚手机放进口袋深处,不再需要那幽蓝的诱惑光芒。

然后,

他伸出手,

动作有些僵硬地,重新拿起桌角那本厚厚的、布满灰尘、边缘蛀蚀的《1980-1985年普查原始记录》。

纸张发出哗啦一声轻微而干涩的摩擦响,在寂静的档案室里却异常清晰。他翻开封面,无视那呛人灰尘,指尖有些颤抖地抚过那些早已模糊褪色的墨迹,落在那些潦草然而专注无比的手绘简图上。那上面标注着“向阳坡”的地块,写着“三月倒春寒须防范”的批注……旁边孙长富发出轻微的、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浑浊的老眼似乎瞥了秦远这边一眼,又垂下头,继续在霉黄的纸上辨认着那些即将被时间彻底吞噬的古老农谚。

雨势渐小,变成冰凉的牛毛细雨。县委县政府大院门口的青砖地上湿漉漉一片,积水映着门口执勤岗亭里灰扑扑的灯光。

传达室的老周戴着旧绒线帽,穿着厚棉袄,正端着大茶缸跟两个年轻门卫唠嗑取暖。新调来的县委秘书室小张(张华)披着件半新的蓝色塑料雨披,搓着手哈着白气,在微明的路灯下来回踱步,显然在等人,脸上带着点紧张和期待。一个瘦高个、穿着崭新却有些拘谨黑色夹克的年轻人,背着个半旧的黑色双肩包,拖着一个小型拉杆箱,正站在县委大门右侧那灰扑扑、刻着“清峡县人民政府”字样的水泥门柱下避雨。雨水顺着他稍显稚气的额前碎发滴落。他看起来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校园刚出的气息,眼神清澈却有些茫然。雨水打湿了他肩头崭新的布料,他有些局促地向柱子更深的阴影里靠了靠,抬手擦了把脸上的水珠。那动作略显僵硬,显出一种初入复杂环境的陌生与不安。他就是刚分配来报到的大学生夏明。

小张远远看到了他,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是新来的夏明同志吗?”

夏明连忙站直身体,雨水顺着他微红的脸颊往下淌,他有些紧张地应道:“是!我是夏明!报道!”

小张热情地伸出手:“欢迎!欢迎!县委办张华,负责接你们新同事!来,先把东西给我!”不由分说就接过夏明手里的拉杆箱,“走走走,刘主任在办公室等你呢,以后你就跟在他身边学!他就是你师父了!”

“刘主任?”夏明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跟着小张往里面走,语气带着好奇的期待,“就是……大家都说写材料写得特厉害的那个?”

小张脚步顿了一下,脸上的热情不减,眼神却不易察觉地闪烁了一下,仿佛组织语言:“啊……对!刘炀刘副主任!笔杆子绝对过硬!我们县委办的扛把子!以后你就跟他好好学!”他似乎想强调什么,但又迅速岔开话题,“不过刘主任……就是有点……嗯……慢热!话不多!你多主动点就行!”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佝偻、穿着老式蓝色工装、肩头被雨打湿大半、匆匆往办公楼里走的老技术员模样的干部(水利局老方工)从小张他们旁边路过,听到这对话,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他怀里还抱着一个装图纸的旧筒,被雨水浸湿了一角。他侧过头,混浊的目光瞥了一眼满脸学生气、还带着点兴奋的红晕的夏明,那眼神复杂得像口深井,没有鄙夷,没有羡慕,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仿佛看到过去某个影子的疲惫和疏离。他甚至没有开口打个招呼,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然后加快脚步,匆匆消失在雨幕和办公楼的灯光阴影里。那背影在细雨和夜灯下拉得格外瘦长落寞。

“哎,方工!您图纸湿了!”小张似乎认识那老技术员,下意识喊了一嗓子。对方没有回应,匆匆消失在办公楼方向。

小张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感到一丝尴尬,立刻又转向夏明,脸上重新挂上灿烂的笑容,声音也比刚才提高了些,像是要用高调的热情驱散刚才那片刻的晦暗:

“你看!大家工作都很忙!”他用力拍了拍夏明的肩膀,将那冰凉的雨水抖落一些,“别在意!走!我先带你去熟悉下宿舍,就在后面家属院,条件还行!放下东西再去找刘主任!以后跟着刘哥(显然已经在换更亲近的称呼),肯定有前途!”

雨水依旧冰冷,无声地裹住清峡每一个角落。墙角的渗水,仍在继续洇开那片绝望的湿印。那本被撕过的硬壳笔记本,残留几页焦黑扭曲的记录,后半部分空白冰冷的纸张上,还压伏着那个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灵魂的、颤抖的背脊。

窗外,寒风裹挟着清峡县深秋冷雨,呜呜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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