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峡县政府大院在六月的暴雨冲刷后,显现出一种疲惫的洁净。几栋翻新过的办公楼上半截贴着整齐划一的灰白色瓷砖,在湿漉漉的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下半截的墙根依旧洇着经年雨水冲刷留下的不规则黄褐色水痕。新铺设的柏油路面干净平坦,但依旧看得出垫高路基的痕迹,两侧低洼处的排水沟里积着浑浊的泥水,散发着闷热潮湿的腥气。新移栽的香樟树蔫头耷脑地站在树坑里,枝叶稀疏,难掩根基不稳的脆弱。院子中央的小花坛勉强用廉价彩砖砌了个形状,里面几株半死不活的低矮灌木顶着零星几个花苞。崭新的不锈钢宣传栏玻璃上,张贴着最新的“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和“清峡县乡村振兴三年行动计划”蓝图。巨大的标语红得刺眼:“建设新清峡,奋进新时代”!
空气闷热得像浸饱水的旧棉絮。蝉鸣声嘶力竭,搅动着沉闷粘稠的空气。尽管翻新过,这大院里的暮气却比二十年前更深沉了,如同掺了泥沙的水,沉淀在每一块新砖新瓦的缝隙深处。
“吱呀——”
县委办综合科那扇更换了新锁芯的磨砂玻璃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空调冷气、纸质印刷品和某种廉价清洁剂刺鼻气味的空气涌了出来。
夏明穿着崭新的白色短袖衬衫(制服还没下发),黑西裤裤线笔挺,背着崭新的电脑双肩包,脸上是掩不住的热切和初入职场的拘谨。他跟在科长李卫红身后,脚步轻快地迈进办公室。室内空调开得很足,与门外的溽热形成冰火两重天。六七个同事挤在略显杂乱的格子间里,有的埋头看文件,有的噼里啪啦敲键盘,还有一个在打电话,声音不大但透着不耐烦。一张张面孔都蒙着机关事务性工作特有的疲惫和平静。
“同志们注意一下!”李卫红的声音带着中年女性特有的干练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她四十多岁,身材微微发福,短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架着一副黑框小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刻板,扫视全场。喧杂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
“这是新来的同事,夏明同志。应届大学生,计算机专业,以后主要负责文档电子化、政务信息系统维护还有微信公众号运维这些技术活儿。安排到……”李卫红的目光快速在办公室里巡弋一圈,随即精准地落向了最靠窗、角落里那个光线最为幽暗、位置最逼仄、几乎被一摞高高的旧报纸、文件夹堆满的卡位。卡位桌面油漆斑驳,露着底层板材的原色。角落里靠墙支着一副褪色的蓝色简易塑料书架,架子歪斜,塞满了卷边的文件盒和资料夹。
“……刘副主任那个位子旁边,先熟悉环境。小夏,这位是县委办刘炀副主任,以后就跟着刘副主任好好学,业务生活上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请教。”李卫红公事公办的语速极快,指向角落里那个卡位。她没看夏明脸上的表情,只是对着那个角落抬了抬下巴。
夏明顺着李卫红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卡位里,一个穿着洗得微微发白、质地粗糙的藏青色旧夹克的男人正对着电脑屏幕,背脊佝偻着。男人的头发有些凌乱,夹杂着比二十年前多了不知多少的灰白,后颈处短发茬已经爬上了银丝。桌面上堆放的东西杂乱无比:几个老旧的蓝色塑料文件夹,边角磨损卷曲;一个沾着茶垢看不出原色的巨大搪瓷茶缸,盖子歪在一边;几支笔筒里插着各色中性笔、圆珠笔,笔身都有磨损;还有几盒没吃完的饼干随意敞开着。电脑是淘汰下来的旧款液晶显示屏,边角泛黄。桌面边缘放着一个极其陈旧、边角磨掉了漆、露出黑色底色硬壳的笔记本,上面压着一块沉甸甸、边缘棱角已经被摩挲得圆润的石镇纸。
男人似乎听到李卫红的声音,缓慢地转动椅子回过身来。
夏明看到了一张脸——一张过分平静的脸。额头和眼角布满了深刻的纹路,像被岁月刻刀精心雕琢过,每一道都嵌着沉默的重量。下巴上有刚冒出的青灰胡茬,显得有些颓唐。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浑浊、疲惫,眼底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灰色,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像两口干涸枯竭的井,又深又凉,望不见一丝涟漪。只有在看向夏明时,那潭死水深处似乎才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浮起一点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光影,瞬间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没有欢迎,没有审视,只有一种近乎呆滞的、沉重的……死寂。
夏明感觉心脏被无形的钩子拽了一下,脸上的热切笑容瞬间僵住。他想象中的师父形象,即便不是意气风发,至少也该带着机关里资深人士的沉稳和精干,绝非眼前这样被岁月和不知名的东西压垮的存在。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似乎早已习以为常,瞥过来一眼便继续忙着自己的事,空气中只有空调的低沉嗡鸣和敲击键盘的单调声响。
“刘主任好!”夏明喉咙有些发紧,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上前一步,身体前倾,刻意扬起声调,带着校园里才有的清脆和年轻人特有的热忱,“我叫夏明,刚到!以后请您多指导!”他主动伸出手。
那只放在膝盖上、布满茧子的手迟滞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动作带着某种类似生锈齿轮艰难运转的凝涩感。刘炀的手干瘦,骨节粗大,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他没有站起来,甚至没有完全转过身体,只是极其短暂地、几乎算是敷衍地在夏明伸过来的、年轻干净的手掌上碰了一下。指尖冰凉粗糙的触感让夏明微微一震。
“……嗯。”刘炀的声音极其低沉沙哑,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布传出来。浑浊的目光在夏明那张年轻光亮、充满朝气的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便重新移开,落回那沾满茶垢、热气微弱的搪瓷缸子上。他拿起缸子,凑到嘴边,缓慢地嘬了一小口温凉的茶水。喉结极其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吞咽声响。那动作迟缓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然后,不再看夏明。
办公室里空调的风口正对着那个角落,吹得桌上敞开的饼干盒里零星几块苏打饼干微微颤动。一阵极其细微的风掠过卡位,吹动压在硬壳旧笔记本上的几张散落打印纸页,露出下面笔记本深蓝硬皮的一角——那颜色褪得如同暮色中的岩石。夏明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尴尬地收回也不是。李卫红的声音适时地在办公室另一头响起,带着一种事务性的催促:
“小夏!愣着干嘛?先把那个角落清理一下!把东西归置归置!一堆陈年老档!”
“哎!好!”夏明像找到了救命稻草,连忙应道,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
县委大楼四楼东侧的大会议室外,厚重的地毯吸尽了脚步声。走廊里弥漫着清新剂的浓烈香味,却压不住新装修材料那股还未散尽的味道。几个拿着文件、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在门口低声交谈。
王曦一身质地考究、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薄西装,熨烫得一丝褶皱也无。他步履沉稳地从走廊那头走来,身后跟着同样衣着笔挺、拿着平板电脑和文件夹的县府办年轻秘书小杨(杨锐)和一个同样干练、微微落后半步的县委办中年秘书(李哲)。
王曦的脚步停在会议室门前。新安装的深红色实木大门厚重庄严。旁边墙壁上悬挂着崭新光洁的“中共清峡县委员会常务委员会议事规则”铭牌。门上方,新换的电子显示屏亮着红字:“【清峡县旅游开发重点项目协调推进会】进行中”。
他停下脚步,并没有立刻推门进去。修长有力的手指随意松了松一丝不苟的真丝领带结(颜色是低调奢华的深蓝色暗纹)。动作自然优雅,带着一种久居权力核心的从容自信。他微微侧过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温煦如同长辈的关切笑容,看向身边微微仰视他的李哲,声音沉稳清晰:
“李秘,张宏明书记那份关于‘大青山水库项目移民安置补偿方案后续工作’的最新指示要点,整理出来了吧?会后第一时间发我邮箱。另外,”他目光转向秘书小杨,笑容不变但眼神带上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通知县水利局、文旅投公司和龙河镇,下午两点半,在我办公室开个碰头小会。项目拖不得,有些关键环节的沟通,需要更高效的方式。”王曦说着,从西装内侧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指关节轻轻拂过亮黑屏幕边缘,“时间紧迫,效率优先。有阻力,及时汇报。”
“明白!王书记!”李哲立刻应道,带着下级对上级应有的恭敬。
“好的!王书记!会议通知我马上发!”小杨快速在平板电脑上敲击着,头点得飞快。
王曦点了点头,视线重新投向会议室紧闭的厚重木门,仿佛透过门板能看到里面的激烈争论。他的眼神深处一片平静深邃,如同精心打磨过的深海蓝宝石,反射着走廊里明亮却不带暖意的顶灯光芒。那光芒沉稳而内敛,透出强大的掌控力。他抬手,动作精准流畅,轻轻拂了拂西装前襟上一丝极其微小、根本看不清的灰尘。然后推开那扇沉重厚实的会议室大门,姿态挺拔地走了进去。李哲和小杨无声地跟随在侧后方。
会议室里传来压抑的争吵声和茶杯放下的轻响,又在他步入的瞬间诡异地平息了一刹。
同一时间,县农科技术推广中心实验室(一个挂着牌子的大开间改造而来)。
几台新配置的智能组培箱整齐排列,发出低沉的恒温运转声,透过干净明亮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嫩绿的芽苗。大屏幕上显示着各种作物模型分析图谱,红绿蓝线交错闪烁。空调开得够足,空气里是干净的消毒水味。
但在靠窗、远离仪器设备的一个半独立角落,却堆满了落灰的纸箱、几盆枯死的盆栽和一些显然是淘汰下来的旧农具样品。一张边缘磕掉漆的老旧办公桌挤在这里,上面放着一台外壳发黄的旧电脑显示器。桌子后面坐着秦远。他两鬓已染上明显的霜华,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深刻而疲惫,身上一件洗得发白、肩膀处微微起毛的旧卡其布工作服。他正对着电脑屏幕,手指有些僵硬地在键盘上敲击着。
“秦老师,”一个穿着崭新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约莫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他身材挺拔,语气温和,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和一丝难以察觉的优越感。手里捏着一枚小巧精致的U盘(外壳是银灰色的),指关节白净干净,“这份土壤重金属污染定点修复的数据采集模型和后期检测设备的操作调试指南PPT我梳理好了。麻烦您这边帮我们把旧资料里有关向阳坡那块地的原始土壤理化数据(尤其是05年之前的数据归档)调出来,对照录入系统做个前期校验就好。辛苦您了!”
秦远抬起头,看到是中心新引进的海归博士周扬——清峡县农业技术领域新一代的焦点,也是省里专项引进的“绿苗计划”骨干人才。周扬的眼神礼貌客气,隔着眼镜片,却清晰地传达出“这种基础工作你来做更合适”的意味。
秦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有些发干。手指僵硬地停在老式键盘那磨得光滑的F和J键上。屏幕上打开的正是那份标注为“定向修复(周扬)”的PPT草稿,精美的图表和新颖的数据模型概念晃得他眼晕。他默默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涩:“……好,向阳坡那边的数据,我……我查一下归档记录。”手指移向鼠标,光标落在一个名为“历史档案(物理备份)-2005年之前”的文件夹图标上。那文件夹图标都显得古旧。
周扬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谢谢秦老师!这项目时间确实很紧。原始数据录入比较繁琐,要不我让中心新来的实习生小钱协助您扫描?她手快。”他话语亲切,似乎非常体贴。
“不用……不用麻烦小姑娘。”秦远连忙摆手,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更低了下去,“都是老纸头……我自己能行。”他伸手拉开桌子旁边一个半旧的文件抽屉,里面塞满了用牛皮纸袋装订的、厚厚的资料册子,许多册子封面都卷了角、起了毛边。一股陈年的灰尘和纸张霉味立刻弥散开来,与实验室里清新的消毒水和无菌空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冲击。他费力地从厚厚一摞里抽出一本封面标签模糊发黄、纸张边缘磨损变硬的厚册子。标签依稀可见“1985-1995 向阳坡耕地土壤理化性状定期监测记录(手稿)”。
周扬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那个散发着霉味的卷宗,又看了看秦远屏幕上打开的、带着精美模板和现代技术分析图表的PPT。镜片后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对“低效方式”的不认同,但脸上笑容依旧温和:“也好,那辛苦您了。”他放下U盘,没再多说,转身走向实验区明亮的核心地带,很快便融入到智能组培箱数据监测屏和一台崭新的全自动PCR仪的荧光闪烁中。
秦远摊开那本厚沉、散发着旧纸气息的册子。纸张早已发黄变脆,许多页边被虫蛀蚀得像蕾丝,一些墨迹已经洇开模糊。他一页一页地翻找着“向阳坡”字样的记录。指尖触碰到的,不仅是布满褶皱、记录着遥远数据的脆弱纸张,更是属于孙长富那一辈老技术员们,在那个科技落后、全凭脚步丈量土地年代里留下的、带着汗水味道的手抄记录。他凑近纸页,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实验室里高效的嗡鸣和周扬与年轻技术员的讨论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被过滤成背景的噪声。只有纸张被翻动时的轻微簌簌声,在这角落里细碎地响着。每一次翻页,似乎都带走了一点角落里的氧气。
县委大楼门口。
夏明抱着一大叠刚刚从文印室领回来的、还带着打印机热度的学习材料和几份会议记录初稿复印件。材料印得太匆忙,有的页面边缘还粘着未撕干净的空白边条。他年轻的脸庞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脚步匆匆地走出来。
就在这时!
一辆黑色的、锃亮得能映出人影的“帕萨特”公务轿车,在雨后的地面上碾过一洼积水,无声而平稳地滑到大楼门厅前停下,轮胎在水面上拉出轻微的涟漪,几乎没有声响。车头那银色的“VW”标志在阳光下折射着冰冷的光芒,与二十年前北京吉普212的粗粝相比,恍若隔世。
一名穿着深色西装的司机迅速从驾驶位下车,小跑着绕到右后车门处,动作专业地拉开车门。一只手极其稳重有力地扣在车门框上缘,形成一个遮挡的弧度。
王曦迈步从车里下来。他身形挺拔,动作流畅有力,带着一种沉淀了二十年的成熟威仪。下车后,他极快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目光锐利而沉静。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刻意停留。仅仅是在目光扫过大楼门口那几个穿着老旧制服门卫和匆匆进出的干部时,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意味。他动作自然地微不可察地整理了一下被安全带压出的西装前襟褶皱。然后,步履沉稳地踏上门厅那崭新光洁的花岗岩台阶,向楼内走去。秘书小杨和抱着平板电脑、端着保温杯(里面泡着枸杞)、表情同样一丝不苟的县委办另一中年干部迅速紧随其后。几个人步伐协调一致,像一部精密运作的机器,无声地向权力核心驶去。一股无形的气场在弥漫开,让门厅附近的空气都为之一滞。
夏明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让在一边,抱着文件有些看呆了。他认得王曦——那是县里最年轻、最有前途、分管着最核心工作的副书记!电视新闻里的常客!他眼神里充满了年轻人对权力顶峰的天然敬畏和对那个位置的本能向往。那个身影笔挺、气场强大、如同标尺般精准行走在权力核心通道上的形象,与几十分钟前办公室里那个佝偻疲惫、对着搪瓷茶缸发呆的身影形成了极其强烈的撕裂感,狠狠冲击着夏明年轻的世界观。
他甚至有些着迷地盯着王曦那几乎一丝不乱的后脑勺和宽厚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高大明亮的大楼玻璃门后。就在这时,他猛地记起李卫红科长的吩咐,抱着文件下意识地转身去寻找那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师父——刘炀。他记得今天好像还要陪师父去一趟县档案局查一个什么陈年通知。
县委办角落的卡位里。
窗外的香樟树在湿热的微风中轻轻摇晃着稀疏的新叶。
刘炀依旧佝偻地坐在电脑屏幕前。屏幕上打开的,是一份极其枯燥的、需要归档的旧年度“县委中心组理论学习台账电子扫描件”目录列表。密密麻麻的文字在泛黄显示器上模糊成一片灰色的小点。他右手握着鼠标,食指悬停在左键上方,却迟迟没有点击下一页。
他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无意识地伸到了桌角那几本堆叠的旧报纸文件夹下方,摸索着。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指触碰到一个坚硬而熟悉的棱角。那触感冰冷、硬挺。他的手指在棱角边缘流连、逡巡……最终极其缓慢地、极其克制地摩挲着那被压在报纸堆底部、露出来一小寸深蓝色硬质封皮的一角。动作轻微、谨慎,像是在擦拭某个极度危险又极度脆弱的禁忌之物。旧报纸文件夹的边缘,粗糙的牛皮纸棱角刮蹭着他食指关节处厚厚的老茧和几道陈旧的白色疤痕,发出微乎其微的摩擦声。
他的目光依旧定定地落在混乱不堪、毫无意义的电脑屏幕上。那浑浊如枯井的眼神深处,有什么极为剧烈的东西在挣扎涌动,却被更厚重的尘埃和麻木牢牢覆盖着。二十年光阴的重量,压在那深蓝色的硬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