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办综合科那个角落的卡位,像一块被时间遗忘的磁石,吸附着经年累月的沉滞气息。空调冷气嗡嗡作响,试图驱散盛夏午后的燠热,却只能在那个逼仄的角落形成一小圈徒劳的寒意。更多的,是纸张受潮后散发的、类似旧报纸仓库的霉味,混合着劣质方便面调料残存的油腻、以及从刘炀那个巨大旧搪瓷缸里弥漫开的、廉价茶叶过水后的苦涩气息。那味道凝而不散,粘稠得如同实体。
“这个,”刘炀的声音像从一口深井里捞出来的湿木,沉滞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艰难的粘滞感。他挪了挪佝偻的身体,露出背后被挡住的墙壁一角。上面钉着几个弯曲变形、锈迹斑斑的挂钉,挂着几条半旧的备用数据线和用旧夹子固定的一沓A4纸打印文件(文件名小得几乎看不清),“平时……别动。”他微微动了动枯瘦的手指,指向桌面一堆随意散落的旧报纸和内部简报,“……资料……有些有用……自己……翻……”他仿佛用尽了力气,只完成了一句最简略的指示便停下。目光浑浊,却像一柄迟钝的锉刀,在夏明那张年轻光洁、满是求知(或茫然)神情的脸上缓缓刮过,似乎想从他眉宇间的青涩里找出点别的痕迹,又似乎只是单纯的疲惫。
夏明站在一旁,背脊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新人的谦恭和学习的姿态。他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好的!师父!我明白!您的……工作习惯我都注意,不会乱动您东西!”他特意加重了“师父”二字,试图拉近关系。
刘炀那浑浊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冰面下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又迅速地沉没在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里。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权作回应。他缓慢地转回身,重新面向那台嗡嗡作响、屏幕泛黄的旧显示器。桌上,屏幕边缘贴着一张泛黄的便利贴,上面是几行褪了色的、模糊不清的潦草字迹。他没有看夏明,拿起手边那个缸口边缘积着深褐色茶垢的巨大搪瓷缸子,凑到嘴边。动作迟缓,如同生锈的机械臂。劣质茶叶泡出的浓褐色液体微微晃动,带着刺鼻的茶精味。他啜了一小口,动作因为某种无法言说的僵硬而显得极其艰难。喉结在布满皱纹、皮肤松弛的脖颈上费力地上下蠕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咕咚”声。几滴浑浊的茶水沿着枯瘦的嘴角溢出,他仿佛毫无察觉,任由那深色的水痕顺着下巴松弛的皮肤往下蔓延,洇湿了衣领处本就显得旧皱的深蓝色夹克。
卡位斜对面的格子间里,老科员杨爱国正端着他那个同样落满茶垢、印着“先进工作者”(字迹模糊)的保温杯,慢悠悠踱到饮水机旁边续水。他头发稀疏,背微微佝偻,脸上挂着机关老油子特有的、牢骚与油滑混合的表情。他一边放开水龙头,水流冲击杯底发出空洞刺耳的声响,一边对着旁边一个愁眉苦脸核对报销单的年轻办事员小钱念叨:“……唉,要我说,小钱啊,这钱报不下来就别硬顶了!换条路子走呗!非得死盯着制度?制度是死的,人可活了一辈子喽!你看咱办公室那几个老人儿,哪个不是该松时松,该紧时紧?跟规章制度较劲儿?那叫犯傻!”他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夏明听见。
夏明站在刘炀卡位旁,听着这“经验之谈”,看着师父那副对茶水溢出都浑然不觉的麻木样子,心里像塞了团乱麻。他所向往的政府机关高效运转、为民服务的景象,与眼前这份陈腐、迟滞、甚至带着点荒诞气息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那包特意新买的、县城超市里最贵的软中华(自己平时绝对舍不得抽),小心翼翼递过去一支,脸上挤出尽量自然的笑容:
“师父……抽烟?歇会儿?”
刘炀侧对着他的浑浊眼珠再次动了动。这次转动的幅度略微大些,视线落在了那包鲜艳华美的烟盒和夏明递过来的那支细长洁白的香烟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小的东西挣扎了一下,旋即便被一层厚重的自嘲般的麻木彻底覆盖。一丝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疏离感掠过眼底。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摇了摇头。那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只有枯瘦的颈部皮肤牵扯出的细微褶皱证明他确确实实在摇头拒绝。干裂起皮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一些,重新扭过头去,再次拿起那巨大的搪瓷缸子,将视线重新投入电脑屏幕那片死水微澜的灰黄色光亮之中,仿佛那里面有一个他无法逃离、必须继续的世界。茶水刺鼻苦涩的气味重新盖过了烟草的芬芳,将年轻的心事隔绝在外。角落里的空气更加凝滞了。
清峡县档案局设在一栋独立的五层旧楼里。楼体是几十年前的老式水刷石外墙,颜色灰败不堪。几根巨大的排水铁管歪歪斜斜地挂在墙面上,锈迹斑斑,雨水留下的污痕像大块凝固的泪斑。大楼正门上方悬挂的牌子倒是崭新——“清峡县国家综合档案馆”,下方还贴着一行醒目的“数字化工程提升服务效能”标语。
一推开厚重的木门,夏明就下意识地捂了下鼻子。那气息太过于特殊、强大:浓重的、带着腐朽味道的霉气,如同沉睡地下百年的木乃伊被突然唤醒。这股气息中更糅杂了纸张与皮革长期堆积散发出的类似动物内脏的、淡淡的腥味。空气潮湿而冰冷,仿佛整栋楼都被某种无形的阴冷潮气所笼罩。大厅倒是整洁,崭新的服务台亮得能照出人影,崭新的指示牌字迹清晰。可那种渗入骨髓的陈腐气息,却如同附骨之疽般顽固地盘踞着,与窗明几净的表象形成诡异的割裂感。
刘炀径直走向查档登记窗口。夏明紧跟在后,好奇地四下张望。通道两侧一排排高大的、深棕色金属密集型档案柜如同沉默的钢铁巨人,矗立在昏暗的光线下。柜体表面结着薄薄一层水珠,冰凉刺骨。档案密集架之间狭窄的过道光线尤其不足,几盏摇摇晃晃的白炽灯悬挂在高高的铁架上,投射下的光束昏黄模糊,只能照亮脚下一小片区域,整个空间显得幽深、压抑、仿佛没有尽头。
“查什么?”服务台后面坐着一个同样穿着崭新工作服的中年女同志(胸牌写着“服务岗王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涂着鲜亮的粉色口红。她目光掠过刘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和那张疲惫麻木的脸,又看了看夏明年轻的学生气质,眉头微微蹙起,语气带着档案管理人员特有的程式化疏离和不耐烦。
“查一份……1998年……6月……县委办……关于调整部分县级专项经费划拨流程的内部通知……文号……记不清了。”刘炀的声音在空旷阴冷的大厅里显得更小、更黏滞费力,他努力回想,“可能是……县委办发……(1998)第……14号?还是……16号?文件标题可能有‘专项经费……临时调整……程序’这几个字……”他摸索着从内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摊开在冷冰冰的金属台面上,上面是模糊的铅笔字迹。
王丽眼皮都没抬,修得精致的眉毛拧在一起,鲜红的指甲敲击着面前崭新的触摸屏一体机:“1998年?那么老的文还查什么?”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惊讶和轻微的不屑,“就算有,多半也没数字归档。纸质原件要申请调阅,麻烦!等着!我看看库里有没有登记……” 她输入了几个关键词,屏幕上跳出零星的记录。“啧,”她撇嘴,“没有匹配记录。要么文号不对,要么根本就没存这么低密级的过时文件。调原始账册?那就得填纸质申请表,写明用途,找我们局长签字,再等排期,入库提档,短则三天,长则……一周打不住!”她一口气说完,摊开手,指尖鲜红的指甲油在大厅惨白灯光下晃眼得很,“麻烦得很!不是什么重要材料,就别费这个功夫了!”语气像是建议,又像是驱赶。
刘炀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枯瘦的手指蜷了蜷,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用更沙哑的声音重复道:“……需要……填表……我填。”他低下头,手指在旧夹克口袋里摸索着那支廉价中性笔。那样子,像是个认了命的、固执的异类。
王丽撇了撇嘴,像是对这类“不识相”的人早已见惯,带着一副“是你自找麻烦”的表情,从崭新的服务台抽屉里甩出一张印刷粗糙的《档案查阅申请表》拍在冷硬的金属台面上。“那行吧!填!用途栏写详细点!不然局长签不了字!”
表递到眼前,冰凉的纸张透着档案库的寒气。看着王丽那副公事公办又隐隐不耐的嘴脸,夏明胸口那股憋闷了好一阵的火气“腾”地一下窜了上来!他终于忍不住,上前半步,声音因为年轻气盛不自觉地提高了些,带着几分学生干部特有的较真和质问语气:
“王姐!这不对吧?”他手指指向墙边那巨大的宣传牌,上面的“数字化工程提升服务效能”几个大字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点讽刺,“数字化是白做的吗?系统里查不到登记就能确定没有?那通知当时是县委办发的,怎么可能没有存档?就算没数字化,按目录检索纸质档难道不是基本服务?填个表一等好几天,效率呢?县委办急着找依据呢!”
“哎呀!你这年轻人怎么说话呢?!”王丽像是被踩了尾巴,脸上那层职业化的面具瞬间裂开一道恼怒的缝隙,“什么叫效率呢?档案管理规定你懂不懂?!纸质档案库房恒温恒湿!规定就是规定!98年的烂纸!发霉脆化的责任你担?!还县委办着急?你让县委办自己办公室主任打电话来催!”她声音尖利起来,手指点着夏明,目光掠过旁边沉默得像一截老木头的刘炀,“要查就按规矩填表申请!不然就请便!站这挡道儿!”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蚊蝇。
刘炀的身体又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却依旧垂着头,浑浊的眼珠在浑浊的茶水雾气里眨动了一下,艰难地扯动嘴角,似乎想拉开一个无奈又习以为常的笑纹,却最终只化作喉咙深处一声沙哑到了极致的叹息。他默默拿起那张冰凉的申请表,枯瘦粗糙的手指捏住那只廉价的笔,开始在表格上艰难地书写起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哑的摩擦声,在空旷死寂的档案大厅里异常清晰。夏明那年轻的质问声音还在空气中隐隐回荡,像撞上冰壁的回音,消散无声。大厅深处,那些沉默如同巨兽的档案架冰冷矗立,只传来不知哪个角落的通风管道被寒风穿过的、沉闷的呜咽。
闷雷在低垂的灰白天幕外滚动,一声又一声,由远及近,带着沉甸甸的威压。天色骤然暗沉下来,如同傍晚提前降临。憋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档案局楼顶陈旧的预制板和那几根锈蚀的铁皮排水管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雨水顺着巨大铁皮管破裂的缝隙肆意喷射、流淌,如同大楼在无声哭泣。档案大厅顶部的几块老旧顶棚似乎有些不堪重负,几道细小的水流正顺着连接处的裂缝顽强地渗透下来,“滴答……滴答……” 砸在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上,洇开一个个小小的、形状狰狞的深色水印。刺鼻的铁锈味和顶棚缝隙里积累的尘土霉味被骤然加剧的雨水裹挟下来,迅速污染了这栋旧楼本就陈腐的空气。
刘炀紧贴着墙边走着,竭力避开头顶滴落的污水。他佝偻着背,脚步沉重迟缓,右手下意识地按在微微起伏的胸口处,那里仿佛压着一块冰冷沉重的顽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忍的闷哼。从调阅窗口到大厅通往楼梯的回廊有十几米远。空气里的湿冷霉气浓得如同冰水,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口鼻肺腑。
夏明抱着那厚厚一摞沾了灰、刚刚被从尘封角落里提调出来的陈年文件卷宗(包括好几本线装发黄的原始会议纪要登记簿),跟在他斜后方半步远的位置上。怀里卷宗散发出的浓重旧纸霉味混合着这突然加剧的湿冷空气,让他也感到了强烈的不适,胸口发闷。
就在这时!
前方回廊一个光线极其黯淡、堆放着一摞过刊报纸的角落上方,“哗啦”一声脆响!一块巴掌大、被雨水长期浸泡得酥松的天花板石膏板豁然剥落!伴着大量浑浊的水流和碎屑粉尘,猝不及防地倾泻而下!像一条肮脏冰冷的瀑布兜头浇在正闷头走过的刘炀身上!
冰冷的脏水猛地灌进他微微敞开的旧夹克衣领!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惊吓让他整个人如同触电般剧烈痉挛了一下!
“呃——!”一声短促而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脚下猛地一个趔趄!本就虚浮沉重的脚步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身体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向左侧那个冰冷坚硬、布满了锈渍和灰尘的暖气管子歪倒下去!
“师父——!!!”
夏明瞳孔骤然收缩!惊恐的喊叫脱口而出!他几乎是本能地扔掉怀里厚重的卷宗(文件“哗啦”散落一地,被瞬间涌进来的雨水浸湿),猛地往前扑去!
还是晚了一步!
只听到砰的一声钝响!
伴随着一声更加沉闷压抑、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痛苦的呻吟!
刘炀的整个身体,特别是肩膀和左手臂的位置,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布满灰尘和锈迹的暖气铁管上!剧烈的撞击让他整个身体猛地蜷缩起来!像是煮熟的虾!他双手死死抱住了撞痛的地方,脸色瞬间变得比顶棚滴落的污水还要灰败!额头上青筋猛地爆起,如同扭曲的蚯蚓!呼吸像破风箱一样急促而混乱地倒抽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快要窒息般的骇人声响!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住!
夏明冲到跟前,手忙脚乱地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之处一片湿漉冰寒!老人的身体比想象中更加瘦削单薄,隔着湿透冰冷、沾满污迹的夹克,他甚至能感觉到骨头嶙峋的形状,还有那因剧烈痛苦而无法抑制的痉挛!冰冷的雨水顺着刘炀花白的头发和额角的汗珠(冷汗?雨水?)往下淌,流过他煞白扭曲的脸颊,滴落在浸湿的地板上。
“师父!师父!您怎么样?!撞到哪儿了?”夏明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慌席卷了他。大厅里稀稀疏疏几个人都停下了脚步望过来,王丽也踮着脚从不远处张望,脸上带着惊愕和事不关己的漠然。
刘炀的眼睛紧紧闭着,嘴唇抿得死白。他挣扎着想摇头,想推开夏明示意自己没事,可那只抬起的手刚抬起一半,就因为剧烈的痛楚而猛地抽搐了一下,无力地垂落下来,反而更加用力地揪紧了自己湿透冰冷的衣襟,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发青。那样子,与其说是回应夏明的问话,不如说是在用最后一点意志与身体内部的剧烈风暴搏斗。
“我……我去叫车!送您去医院!”夏明看着刘炀的痛苦蜷缩的姿态,那样子绝不像简单的磕碰。他再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去掏手机,手指因为惊慌而微微发抖。
就在夏明哆哆嗦嗦找到通讯录准备打120的时候,一道强光柱猛地穿透档案局大门的磨砂玻璃,伴随着汽车发动机平稳低沉的轰鸣。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在滂沱大雨中极其平稳地停在了档案局老旧的大门台阶之下。
司机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迅速下车,拉开车后门。王曦高大挺拔的身影弯身从车内出来。秘书小杨也打着一把伞,紧跟在他侧后方一步的位置。王曦似乎只是顺道路过,或者有别的公务。他脚步沉稳地登上台阶,正要推门进入档案局大门,恰巧从门的缝隙里看见了里面混乱的景象——摔在地上被雨水浸湿的文件、以及被夏明扶着、蜷缩在冰冷墙角、浑身湿透、面色痛苦扭曲如纸的刘炀。
王曦的脚步在门槛上极其短暂地顿住。他那双深邃沉静、如同古潭水般的眼瞳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光影。没有惊讶,没有关切,更像是一种混杂着居高临下审视与某种极快闪过近乎厌恶排斥的情绪。那目光飞快地在刘炀狼狈痛苦的身影上扫过,仿佛某种不合时宜的脏东西碍了他的视线,又迅速移开,没有在夏明惊惶失措的脸上停留哪怕半秒。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旁边正跑过来的服务台王丽。仅此一眼,那眼神如同无形的冰锥,带着难以言喻的压力。王丽立刻噤声,僵在原地。
王曦没有踏入馆内。他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微微侧过头,对着身后的秘书小杨用他那惯有的、低沉而清晰的、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磁性的声音低语了一句:
“给老王打个电话,就说老刘在档案局这边……可能不太舒服。”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又像是某种刻意的停顿带来的威慑,“让他……安排一下。别耽误。”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交代一件极其微小、不值一提却又必须处理的杂务。随后,他极其自然地转过身,挺拔的身影在秘书撑开的黑伞下,重新步入外面那铺天盖地、哗哗作响的茫茫雨幕之中。
黑色的帕萨特甚至没有熄火,在大雨中安静地等待着它的主人。小杨匆忙拿出手机,侧过身开始低声拨打电话。
夏明扶着刘炀冰冷颤抖的身体,听着王曦那句隔着嘈杂雨幕传进来的、如同安排一件普通物品处置般的低沉指令,看着那个在雨中沉稳消失的高大背影,再低头看着怀中师父那张因痛苦而毫无人色、布满水痕污迹、紧闭双眼的脸。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寒冷穿透了湿透的衣衫,瞬间冻结了他年轻的灵魂。比档案局里终年不散的阴冷霉气和此刻倾盆的暴雨还要刺骨。雨水的声音、汽车的引擎声、档案大厅顶棚愈发密集的滴答声、还有刘炀喉咙深处那压抑破碎的痛楚喘息声,混合着王曦那句冰冷指令的回响,构成了一片混沌嘈杂的、令人窒息的乐章。他扶住师父的手臂,仿佛抱着一块正在碎裂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