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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各自的暗涌(2020年夏)

青峡二十年

医院急诊观察区的光线惨白而冰凉,顶棚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将一切映照得清晰而冰冷。空气里是消毒水、汗味和一种混杂着药液排泄物气味的、难以言喻的沉重气息,令人窒息。走廊两侧窄窄的蓝色隔间里,或躺或坐着各式各样的人,呻吟、咳嗽、沉默交织。

靠墙边最角落一张狭窄的折叠床上,刘炀半躺半靠。他脱掉了那件湿透冰冷的旧夹克,只穿着半旧的深蓝色线衣,更显得身体单薄枯瘦。一张同样冰冷刺骨、散发着漂白粉气味的白色被单盖至胸口,下面隐隐透出几道固定夹板的硬物轮廓。裸露在外的肩膀和左臂上,清晰可见几大片刺目的青紫色瘀斑,肿胀的皮肤下是骇人的血肿,尤其在靠近肋部的位置,一块边缘泛着诡异黄绿色的巨大淤血像地图般摊开,边缘还在缓慢地向周围健康皮肤蔓延。呼吸时胸口带着明显的抽痛,每一次吸气都让他眉头紧蹙,嘴唇抿得更紧。他微微侧着脖子,右臂以一个不太自然的姿势蜷曲着放在腹部,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攥着被单一角,攥得指节惨白发青,像抓着救命稻草。

夏明半蹲在折叠床的床头前,眉头拧得死紧,一边笨拙地用小勺喂水,一边焦灼地反复念叨:

“师父,水凉吗?……您再喝点……大夫说您有点脱水……”他手有些抖,勺里的温水晃出来不少,洇湿了刘炀胸前的线衣。

“……真对不起!都怪我!没看见那块要掉下来的板子!让您受这么大罪……”夏明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和自责。他眼眶通红,看着刘炀惨白的脸色和额角渗出的冷汗,一股强烈的恐慌和无力感紧紧扼住了他。

急诊主任拿着夹板和CT片子走进隔间,后面跟着一个捧着文件夹的年轻女医生。主任的脸色不太好,他看着片子,又掀起盖在刘炀胸腹部的被单一角,仔细检查了一下那几处骇人的淤青和夹板的固定位置。动作专业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左侧第8、9肋软骨挫伤,伴随肋间神经牵拉伤,目前看没有明显错位骨折和血气胸迹象,算是万幸。”急诊主任的声音平淡如水,像是描述一个与他无关的物件,“但挫伤很重,软组织血肿严重,加上病人有陈旧性……”他顿了一下,仿佛跳过了一个不太重要的词汇,“……病史,基础身体状况比较差,恢复会很慢,疼痛周期会很长。建议至少静卧观察一周,避免任何引发剧痛的咳嗽或者剧烈动作,否则牵拉到伤处可能加重甚至导致骨裂。”

他低头在手里一张费用清单上飞快地划拉着签字,语气更加公事公办:“目前处置费、固定材料费、CT检查费还有三天的卧床观察药费和护理费都在这单子上,你们谁去一楼大厅缴费处把字签了?缴费后单子给前台护士盖章,后续住院或者离院护理才能安排。哦,对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站在一旁、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夏明一眼,“急诊科床位紧张,这位同志情况目前看来比较稳定,观察期结束后不适合继续占用急诊资源。后续怎么处理,是转普通病房还是……回单位疗养?你们要尽快拿出个意见。”

夏明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了棉花。他看着急诊主任那双公事公办、不带任何私人情绪的眼睛,再看看单子上那一串串冰冷的数字,最后目光落在师父那张写满痛苦疲惫、仿佛瞬间又老了十岁的脸上。“……我们……我们领导……”他声音发干,想起了王曦那句“让老王安排一下”的电话。

就在这时!

急诊主任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刺耳地尖叫起来!震动声在安静紧张的氛围里显得极其突兀!

主任眉头瞬间拧紧,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惹恼。他极其不耐烦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跳跃的名字——“院办周主任”。他脸上的不耐烦瞬间转为一闪即逝的惊愕,随即迅速按下了接听键。电话声音不算小,夏明甚至能隐约听到对方急促的、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腔调。

“喂?周主任?”急诊主任的声音瞬间压低了半分,语速加快,刚才那种公事公办的不耐烦和权威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是!是!……您放心!正在处理呢!……对,就是刚才小杨秘书电话里说的那位……是是!问题不大!绝对保证不出岔子!……CT刚出来,确实没有骨折!……嗯嗯!好好!一定!我明白!您放心周主任!都安排好了!您费心!”

电话挂断。急诊主任放下手机,再次看向刘炀和他身边那张费用单时,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他脸上那份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刻板的公式化迅速被另一种更微妙的表情取代——那是一种混合了压力、敬畏、甚至一丝……对麻烦源头的隐隐厌恶。他没有再看夏明,只是将那张费用单子递给旁边的年轻女医生,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低声快速吩咐:“赵医生,费用这边马上处理一下,你亲自去跑流程。优先确保病人稳定止痛和必要护理跟上。急诊观察床位,在情况稳定前继续保留!其他的……”他目光再次扫过刘炀那张痛苦麻木的脸,语速更快,“其他的再说。”

女医生愣了一下,明显有些意外,但还是迅速接过单子:“好的主任!”转身脚步匆匆地跑向护士站。

急诊主任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一副职业化的严肃表情,转向躺在折叠床上、脸色煞白、眼神因剧痛和疲惫而近乎涣散的刘炀,声音却意外地放和缓了不少:“刘副主任,刚才院里打电话特别叮嘱了。您安心躺着养伤,有什么不舒服随时叫护士。费用和治疗都不是问题。”他甚至微微点了点头,那姿态客气得让夏明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随即,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隔间,白色衣角消失在惨白的走廊灯影里,只剩下那嗡嗡作响的日光灯管发出更显孤寂的回响。

夏明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半杯温水。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像两股电流在他身体里乱窜。那张天价的费用单子还在年轻女医生手里,刚才那个“亲自跑流程”的指令言犹在耳。急诊主任态度那如同变脸般的戏剧性转变……王曦秘书小杨一个电话的作用力……这一切发生的速度太快,太不讲道理!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蛮横地撕开了某些他隐约感知却从未看清的坚硬幕布。他看着昏迷中的师父——这具因为体制内一个隐秘符号的“关照”而忽然被摆放在“安全位置”上的、支离破碎的躯体,一股夹杂着迷茫、悲凉和无措的复杂情绪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他猛地扭过头,看向隔间外那条冰冷漫长的急诊走廊,目光仿佛要穿透墙壁,搜寻那个只存在于电话另一端、此刻定然在一尘不染办公室里喝着咖啡、从容调配着一切的权力影像!一种比档案局那冰冷铁管更刺骨的寒意,沿着脊椎一寸寸向上攀升。

清溪镇,龙河蜿蜒而过冲刷出的那片肥沃河滩地。几场雨后,夏日的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将大地蒸腾出一股清新的泥土和草木气息。靠近河堤下风的一片洼地,原本因雨水汇流而常年积水板结、土质粘重贫瘠,往年只能稀疏撒点耐湿的豆子,收成寥寥。

此刻,洼地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机!一块被精心开垦出、修了简易暗沟和防水垄的规整田块里,嫩绿色的南瓜藤蔓如同被施了魔法,肆意地在肥沃疏松的土壤上疯长!巨大的、呈墨绿色的厚实叶片舒展开来,沐浴在阳光下,叶脉清晰饱满。肥厚的藤蔓顺着垄沟延展,有的已悄悄爬上了插在田边、修剪得干净的矮小竹篱,开出几朵鹅黄色的、硕大的喇叭状雄花。蜜蜂嗡嗡地在花蕊间飞舞忙碌。最引人注目的是藤蔓根部已经悄然匍匐生长的几只嫩黄色小南瓜,鼓胀饱满,像大地悄然孕育出的金黄秘密。

一位头发花白、穿着半旧土布褂子、精神却异常矍铄的老头——正是当年在乡政府调解水渠引发过冲突的龙河镇土家族老村长向大发——此刻正弓着腰,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在其中一株长势最旺的南瓜藤根部轻轻拨开泥土,浑浊的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缝,眼神里满是惊叹、探究和难以置信的喜悦!

“……嚯!神了!秦技术员!”向大发抬起头,看向站在垄边、同样穿着洗得发白旧工作服的秦远,布满皱纹的脸上每一道褶子都因笑意而舒展开,带着一种属于老农的、对土地魔力的最淳朴敬服,“你看看这藤根!盘得多结实!就按你说的,坑挖深了,底肥埋足了晒透了再盖厚土,再掺上那‘腐熟剂’沤过的鸡鸭粪和草灰……往年这块洼地,水泡着,哪见长过这么旺的瓜苗?结这么大个儿的瓜纽?!”他粗糙的手指轻触着那只嫩黄的南瓜,如同触碰着孙子的脸蛋。他转头对着不远处几个正给旁边田块排水的村民兴奋地喊:“德海!水生!快过来看!秦技术员这‘老孙秘方’灵验得很!比上面推广的啥‘高科技玩意儿’强多了!”

几个村民闻声围拢过来,看着那几株明显比旁边实验对照区(用了县里推广的缓释肥和杀菌剂)壮硕许多、瓜纽也更硕大的南瓜苗,啧啧称奇。

秦远站在一旁,脸上那种长期沉积的疲惫和失落似乎在这一刻被田野的阳光冲淡了些许,嘴角露出难得一见的、真挚的轻松笑意。他手里还拿着半塑料袋调配好的、散发着浓厚腐殖质气息的黑褐色“土法改良基质”(里面是他按照孙长富手稿比例混合了沤熟的农家肥、草木灰、煤渣、骨粉和一些自制生物发酵菌剂)。他指着一片叶子边缘出现的微小黄斑,语气温和中带着实践者的笃定:

“大发叔,看到没?这边缘这点点黄焦?可能是前几天那场急雨排得不够及时,带湿气了……得抓紧把这垄沟再疏通一下。底肥足,根盘好,瓜苗才能不‘虚胖’,结出来的瓜才瓷实!”他顺手从旁边地上拾起一根小木棍,熟练地开始清理那株南瓜藤下的浅层排水小沟渠。动作自然而然,带着泥土气息。

阳光暖暖地照在他夹杂着银丝的鬓角上,也洒在那只嫩黄滚圆的小南瓜上。这一刻,远离了科委档案室那令人窒息的旧纸堆,远离了被取代的失落,在田野的气息和农人最朴实的认可中,秦远似乎短暂地找回了一丝久违的力量感。哪怕这力量依旧微小,依旧只属于这巴掌大的田地,只属于这片被遗忘的洼地角落。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和微小的成就感,如同昙花一现。

就在河堤公路的上方,一辆崭新的、锃光瓦亮的黑色奥迪A6轿车正沿着新修的柏油县道平稳而轻快地驶过。车窗外急速掠过的风景被深色贴膜过滤成模糊的色块。在驶过秦远他们这块洼地的瞬间,奥迪车微微加速,如同一条敏捷的、体态流畅的黑色猎豹。车轮碾过一小段微微湿润的路面,卷起一片不大不小的烟尘!烟尘混杂着公路边刚刚喷洒的农药气味(旁边是使用新农药的试验区),如同浑浊的面纱,猛地扑向下方洼地里那几株生机勃勃的瓜苗!

那只在向大发指尖刚刚舒展开嫩黄花苞的南瓜纽子,在猝不及防的烟尘侵袭下,娇弱的花瓣猛地收紧起来!仿佛受惊般颤抖了一下!藤蔓上肥厚的墨绿叶片也被尘土覆盖,瞬间蒙上了一层灰败!那片秦远刚刚指出、需要处理的边缘黄焦痕似乎骤然扩大了一线!

清峡县城西郊,山峦环绕,清溪潺潺。一栋隐没在参天翠竹和精心修整过松柏园林间的灰白色建筑低调而威严。门口没有任何明显的招牌,只有一扇极其厚重的、包裹着深色铜合金的电动门缓缓向两旁滑开。这里是“竹溪苑”——县城最顶级却也最低调的私人会所,只服务于特定圈子。

室内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外是精心打理、四季繁盛的庭院景观。温润厚重的非洲柚木地板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空气里流淌着轻柔淡雅的香薰气息(檀香混合着某种冷冽的木质调),沁人心脾。光线被精心设计,柔和明亮却不刺眼。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恰到好处的璀璨光点,落在真皮沙发流畅的曲线上。

最大的一个包间——名曰“听涛轩”。内部陈设是典型的新中式风格,低调中透着奢华。全套的小叶紫檀茶台上水汽氤氲,价值不菲的紫砂壶透着温润的光泽。背景墙是巨幅、苍劲有力笔走龙蛇的书法真迹。空气里除了茶香,还弥漫着顶级雪茄的醇厚气息和某种名贵红酒刚刚被拔出橡木塞时的果木芬芳。

王曦穿着一件极其合身、材质柔软的香槟色丝质休闲衬衫,领口随意敞开,没有系领带,坐在主位的紫檀圈椅上。比起白天的公务场合,此刻的他多了几分松弛,但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里的掌控力却丝毫没有减弱。他姿态闲适却不松散,指间随意夹着一支正在安静燃烧的古巴顶级雪茄(烟雾如同凝固的蓝丝绒)。旁边坐着一位穿着考究定制唐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气度颇为沉稳的六十开外男人,正是如今顶着“清溪文旅投资开发集团董事长”头衔、早已洗白了过去的吴老四(吴启明)。

吴老四正笑容可掬地为王曦斟上一小杯刚从醒酒器里倒出的、酒色如红宝石般深邃的法国勃艮第名庄红酒。他动作娴熟优雅,带着商人的精明和恰到好处的恭敬:

“王书记百忙中能抽空来咱们这小地方坐坐,蓬荜生辉啊!这酒是刚从法国酒庄那边空运来的,醒到刚刚好,风味最是醇正复杂,您尝尝!”他将那杯昂贵的液体轻轻推向王曦面前。

王曦微微一笑,笑容温煦,带着一种久经人世的包容和沉稳。他没有立刻去动那杯酒,修长的手指只是在那晶莹剔透、折射着灯光红晕的水晶杯柄上随意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感受着水晶的冰凉和酒液中蕴藏的庞大热量。他目光越过澄澈的酒液,看向吴老四,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老吴,今天没外人,就不用这些客套了。”他微微前倾身体,姿态随意却自然形成压迫感,“大青山水库的进度,我一直在盯。龙河镇那边几个钉子户的补偿款方案,昨天孙县长签批的那个修订版你看到了吧?力度可以说很大了。市里对咱们的二期开发很重视,尤其对民族风情体验这一块的纯正度要求很高。你们文旅投的规划里,那个‘非遗文化村’的规模是不是可以再扩大一点?核心吸引力要立得住!”

吴老四脸上的笑容更盛,眼神里是商人的精光闪动:

“书记放心!力度够大!那几个钉子户不识抬举是瞎了眼!我们正按您上次提点的思路调整方案,把体验村的规模从山脚下的寨子往里再推进一个自然村!那块地方我考察过,原生态保持得很地道!老房子的保护性修缮方案都请省民院的专家论证过了!只是……”他拖了个长音,面有难色,声音也压低了些,“只是推进得再快,征地搬迁补偿款这边……这么大的资金量,县财政那边卡得又死……市里的财政转移支付批下来还需要流程……”

“流程?资金不是问题。”王曦淡淡打断了他,语气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决定性的力量感。他端起面前那杯红酒,轻轻晃了晃,暗红醇厚的液体在透明杯中如同血液般挂壁,折射着水晶吊灯冷硬璀璨的光。他没喝,只是放在鼻下,仿佛在欣赏那复杂的香气。镜片后的目光深不可测,透过那层微妙的酒红色光晕落在吴老四脸上:“县国土局储备中心那边,已经启动了对‘盘龙河道治理工程废弃砂石料清理权’的补充招标程序。体量很大,清理出来的砂石料是紧俏物资……”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包间里柔和的背景音乐,“这块收益,我让财政那边统筹考虑,拿出一定比例作为文旅重点开发项目的专项周转资金池。优先保障你们文旅投的用款需求。……后续市里项目落地后,该有的回报不会少。关键是速度!时间!不能再拖了!”

他轻轻放下那杯象征权力和财富的液体。动作优雅而富有威势。话语虽未点透,但“砂石料清理权”五个字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吴老四的关节!河道砂石,从来就是清峡黑色利润的源泉之一!何况这次是以“废弃料清理”冠冕堂皇的名目!

吴老四眼中精光大盛!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堆满了心领神会、极度赞叹的笑容:

“明白了!王书记高瞻远瞩!体恤民营企业难处!这可真是及时雨!雪中炭!有您这句话!老四我用命去拼!明天……哦不!今天下午我就安排项目公司去县公共资源交易中心把标书做得漂漂亮亮!保证按最高标准把那几公里的‘废料’清理干净!绝不给清峡拖后腿!”他兴奋地又为王曦倒上酒,“来来来!王书记!我敬您一杯!您这思路真是……四两拨千斤!”

包间里回荡着酒杯轻碰的清脆声响。吴老四那油光水滑的脸上笑容几乎要溢出来。王曦脸上依旧是那副温煦淡定、掌控全局的沉稳微笑,镜片下的眼睛如同深海,平静无波,映照着杯中那片粘稠沉凝、暗流汹涌的深红。

就在吴老四兴高采烈、正想继续发挥之时,包间厚厚的隔音门被轻轻叩响三声。随后,王曦的秘书小杨探身进来,快步走到王曦身边,微微俯下身,用极其低微但清晰的声音快速说道:

“书记,夏明那边一直在联系办公室,询问刘炀同志治疗费用的安排……比较急。”

王曦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极其轻微地挑了一下左边的眉毛,动作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他没有看小杨,目光依旧停留在吴老四那张热情洋溢、油光发亮的脸上,手指随意地摆了摆。如同驱赶一只微不足道的飞蝇,淡然简洁地丢下一句:

“告诉老王,按规定办。”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情绪起伏。语毕,他再次端起酒杯,带着轻松的笑容示意吴老四:“老吴,尝尝这个配烟熏和牛怎么样?”仿佛刚才那句冷彻骨髓的命令,不过是一阵无足轻重的耳旁风。红酒在杯中如血般沉静,映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小杨无声地退出,重新关上那扇厚重的隔音门,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包间里又只剩下金钱、权力与欲望调和出的完美平衡乐章。

县城后街深处,一处隐蔽在喧嚣商业楼阴影中的老旧网吧。

这里的光线与医院和王曦的会所形成了最讽刺的极端。空气污浊得仿佛凝滞了十年。劣质烟草味、汗酸味、泡面调料包的辛辣味、劣质香水味以及电脑主机散发的阵阵热浪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空气层。墙壁被烟熏火燎成暗淡的灰色,墙角堆积着可乐罐、一次性饭盒。唯一的光源来自无数闪烁刺眼的液晶显示器,映照着一张张沉浸在虚拟世界、表情麻木亢奋的脸庞。

最角落一台高背沙发椅上,孙强歪斜地瘫坐着。他二十七八岁年纪,头发剪得很短,像粗硬的钢丝根根竖立。脸颊瘦削,颧骨高耸,衬得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格外突出,深陷在浓重的眼袋阴影里。眼珠焦躁地转动着,如同困兽。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黑色紧身T恤,勒出单薄却紧绷的身材轮廓,小臂外侧能看到模糊不清的刺青痕迹。

脏兮兮的桌面上摆着半瓶廉价矿泉水和一个开了口的卤蛋包装袋。旁边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有几个还在倔强地冒着最后一缕青烟。在他面前那台主机嗡嗡作响的电脑屏幕上,打开的却不是什么游戏界面,而是一个经过特殊加密软件隐藏过的视频播放器窗口!

窗口里正在反复慢速播放一段角度刁钻、明显是偷拍的模糊视频片段:

画面抖动得厉害,镜头从一个狭小黑暗的楼道缝隙探出。勉强能看到在一间虚掩着华丽木门的装修考究的大办公室深处(门牌铭牌模糊但隐约有红色)。一个穿着深灰色定制西装、侧脸线条如刀刻斧凿般熟悉的挺拔男人(王曦),正和一个穿着警服、警衔是“两杠三星”的中年男人(县公安局副局长郭建军)激烈地低声交谈着什么。画面里,王曦的手激动地比划着,脸色铁青严肃。郭建军则频频点头,表情恭谨又紧张。背景声音被刻意抹除,只有模糊的电子嘶鸣。但画面最下方的角落,能清晰看到王曦极其用力地将一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如同甩开某种肮脏包袱般,猛地推到郭建军面前的老板桌上!文件袋鼓胀得几乎要撑开!上面没有任何显著标记。

孙强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画面中那个被推过去的文件袋!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魔的狂热和刻骨的恨意!他那布满老茧和烟渍的手指疯狂地按着慢速播放键!一遍!又一遍!将那个推文件的动作反复定格、放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嗬嗬”声!

“……狗东西……终于……抓到你了……”孙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甜腥味!他那双攥紧、布满青筋的拳头,指节捏得嘎嘎作响!手背上因极度用力而凸起的血管如同扭曲的蚯蚓!视频中王曦那冷漠威严的侧脸,郭建军谦恭紧张的姿态,与二十年前矿难现场赵兴国那张跋扈嚣张的面孔诡异地在他脑海中重叠、幻灭、再撕裂成无数冰冷的碎片!那碎片间,是父亲被裹在白布单下扭曲的身体轮廓,是母亲捧着三张“抚慰金”钞票在婚宴外凄厉嘶喊的声音,是这些年在他胸口烧灼了无数个日夜的仇恨毒火!

“嘀嗒!”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冰锥般刺骨的提示音在耳机里响起!孙强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一缩!如同被烫到般飞快地操作鼠标!屏幕上迅速跳出一个加密通讯软件的对话框,对方ID只有一个冰冷的句点“.”!

对方:【东西拿到了?】

孙强:【拿到了!清!楚!】

对方:【别急。保护好自己。等指示。】

孙强:【草!等到什么时候?!老子忍够了!】他猛地敲击键盘!力道之重让键盘发出呻吟!

对方:【王曦的秘书还在找监控源。你的网吧身份是干净的。安全第一。】

孙强:【那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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