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暖融融的光透过单薄的帷幕，在其上流转细碎的光影。清风微凉，拂过浅浅的呼吸。冯梦龙睁开双眼，看了看沉睡的汤显祖，指尖轻轻在他的额间蹭了一下，将微微汗湿的碎发拨去后，低低笑了一声。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一贯睡眠很沉的汤显祖这时却醒了。他的眼睛似起了雾，睡意驳杂，又带着别的情绪。冯梦龙盯着对方，长久的相伴令他看出汤显祖眼中的疑惑、陌生，以及突兀的青涩。一个诡异的想法冒上冯梦龙心头，他手心渗出冷汗。想法再荒诞，现在也只能验证一番，他试探着问了句：“汤......相公，今日是什么日子？”
对方沉默一瞬，疑虑染上声线：“这是我魂归忘川的第一日......不知俏公子是何人，怎与我同榻而眠？”
真是乾坤倒转、阴阳倒错、太阳打西边出来！面前已山盟海誓、日日与自己浓情蜜意地相伴的汤显祖，居然失去了在忘川的全部记忆。
冯梦龙急急忙忙起身，拽出床头叠着的衣袍，扔给还有些茫然的汤显祖，抛下一句：“你先穿好衣服。”便沐着熹微的晨光赶去桃源居，将这离奇的事件向使君叙述。
为防止再出变故，冯梦龙特地嘱咐他不要乱动，维持原有状态，等他回来再商榷。
于是使君来到他们居所时，便看到凌乱的床铺和一头雾水的两位名士。她微微叹了口气，四处查看了一番，并没有发现异样，又排除一些外界因素，最后告诉冯梦龙她的结论。
“使君是说......汤相公是正常性失忆？”冯梦龙蜷起手指，有些失神。照这么说，每隔一段时间对方就会失忆一次......他不由得心惊胆战。
“冯先生，并非如此，不用担心。”似乎是看出他的顾虑，使君安慰道，“汤先生应该是由于思虑过度，身体承受不了，便导致短暂失忆，过一段时间就会好。如果您不放心，还可以去找药王老先生再诊断。”
冯梦龙回头看了一眼汤显祖，恶狠狠地想到，以后不许他趁自己熟睡时起来改戏本，不然要他好看。面上也还不动声色，拱手作揖道：“有劳使君了。”
使君离开后，冯梦龙避开汤显祖的目光——他暂时还不知怎么面对失忆的爱人。他倚坐在床上，撑着下巴思索，感到头疼。首先，自己与对方的关系，他决定还是先不要声张。汤显祖一时半会儿估计接受不了这种亲密关系，和从前一样，日久生情慢慢来为好。其次，他要带着汤显祖熟悉忘川，还可以增进感情，一举两得。最后......得再抱一床被褥给汤显祖盖。
“冯......先生？能否告诉我当下是何种状况，我是失去记忆了？”没有给他太多思考时间，汤显祖清朗的声音就传来了。生疏似潮水般向冯梦龙涌来，仿佛他不曾与自己为了戏本讨论到深夜，不曾看戏时悄悄靠在一起十指相扣，也不曾于床榻间捉住对方的呼吸和对方的全部。
他压下内心的酸涩与无奈，露出一个好友间得体的笑容，答道：“重新认识一下，在下是冯梦龙，字犹龙，闲暇时会作小说与戏曲聊以自慰——与你算同行。”他的目光缓和下来，看着对方昨日被自己缠着编的辫子，此时散落在那张俊逸端庄的脸边。他顿了顿，随后笑道：“汤相公不必担心，在下会一直陪着你找回记忆的。”
对方眨眨眼睛，似乎在理解他所说的话，缓缓道：“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们......还没什么关系，前段时间你刚来忘川居无定所，使君请我暂且与你同床共枕，如果你介意，新的居所兴许拾掇好也能入住。”冯梦龙看着他，轻声道，“我仰慕你许久，主动提出与你同居，也是想同你发展非同一般的关系的。”
忘川当然有闲置居所，使君办事雷厉风行自然也不需要多日，这些都是托词，他把自己的心意包装成陌生人都可以窥看的模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汤显祖点点头，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灿烂的笑容：“不用劳烦使君和大家了，犹龙若是情愿，我可长久寄居于此。”
他说不清自己为何不想拒绝，心里有一个微弱的念头，让他无法说出违背面前人意愿的话。与眼前人相关的记忆沦为模糊的空白，像黑白的影画，一些刻骨铭心的、历历在目的记忆呼之欲出，却又被浓雾阻隔、被记忆排挤出的深深的沟壑阻隔。
他沉沉地呼吸，如同缺氧一般。
长足发展的第一步，同居完成。冯梦龙暗暗叫好，随即拉着对方去孙思邈先生那里。
已过了清晨，忘川街道上不乏有名士出来锻炼闲逛。与王阳明闲坐在桃树下的唐伯虎见二人走过来，正想打声招呼，倏然发现他们之间的氛围与往日不同。往日走在路上都手牵手、时不时相视一笑、看到他们立刻凑上来闲聊还暗戳戳秀恩爱的汤显祖和冯梦龙，今日居然隔着一臂距离一前一后行走，真是忘川奇闻！
另一边，冯梦龙暗暗观察着汤显祖，见他四处打量又似是不太敢同旁人对视，不由得笑了笑。他印象里的汤显祖都是端庄得体、游刃有余，哪像现在这般局促？正觉得有意思，迎面被唐伯虎拦住。
敏锐的唐伯虎琢磨了一下，察言观色，见冯梦龙健步如飞、汤显祖眼神躲闪，认为二人只可能是吵架了。没想到他们也有吵架冷战的一天，作为他们共同的好友，自然要承担起应负的责任。
他露出善意的笑容，看向二人：“义仍、犹龙，你们听我说，我知道生活久了会有些摩擦，但是有句古话说得好，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汤显祖以奇怪的神色打量着面前滔滔不绝的人，欲言又止。眼见着就要露馅儿，冯梦龙赶紧向他使了一个颜色，轻轻咳嗽道：“伯虎排戏也要有个数，不能见着熟人就开始练戏本，这不是还有阳明先生吗，你快去和他对台词吧。”
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唐伯虎也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氛围不像吵架的冰冷晦涩，倒有种第一次见的疏离。
他盯着冯梦龙，用眼神告诉对方“你要给我个解释”，随后向汤显祖笑道：“真是抱歉，最近棠梨坊有出新戏，我在其中扮演和事佬的角色......”
一旁听不下去的冯梦龙咬咬牙，揽过他的肩头，说了两个字：“失忆。”
唐伯虎这回倒是真惊讶了，得到对方眼神示意后有些沉默，他轻声道：“你没告诉他吗？”
“什么？”冯梦龙皱皱眉头，对方微微挑眉，意思是“还能是什么”。
他摇摇头，唐伯虎叹了口气，问他：“能瞒得住吗？他迟早会发现，也迟早要接受。”
“总要给他缓冲的时间吧。”他无奈低下头。
“我不认为这能起到什么作用，但是既然你这么认为，我会帮着你的。”唐伯虎又叹了一口气。
冯梦龙朝他回以感激的眼神，便拉着静静站在一边的汤显祖继续走。人流渐渐多了起来，他很自然地与汤显祖牵手。
走了一会儿，汤显祖忽然问道：“方才那位是唐伯虎先生吧。”
“是的，汤相公想与他倾盖如故吗？”冯梦龙心事重重，随口答道。
“不是。”汤显祖摇摇头，“只是印象里有他。犹龙与他很相熟吗？”方才他站在一旁，看着两人似乎亲密无间无话不谈，而他像被忽视一般，心里感到空空落落的。
“我们关系很好，”冯梦龙点点头，“他与你关系也很好，相处起来会很轻松。”
汤显祖则低下头不说话，任由对方牵着自己走着。
到了孙思邈先生的药房，汤显祖被迫回忆了一遍早上头痛欲裂与生涩之感，得出与使君相当的结论。临走时塞药王老先生还给汤显祖几方药剂，嘱托他按时服用调理身体。
道过谢后，二人返回居所。冯梦龙还思索着与唐伯虎的见面。既然汤显祖见到唐伯虎还存有印象，那是否只要激起汤显祖的印象，记忆就能恢复？他不敢就这么凑上去亲对方，不起效反而会落个无赖的名头......
那便重现一遍经历，让对方找回那种心动感和依赖感就好了。这时他不敢轻信“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毕竟汤相公只有一个，宁愿无飘渺的期待，也要真正抓住面前人的手。
到了家中，冯梦龙将汤显祖遣到桌边看戏本，自己则开始收拾房间。他先藏起他们的情侣装，理出几套足够换洗的衣服，然后把名为唱和、实表爱慕的诗词锁进一个精致的匣子里，最后铺整被褥。
汤显祖无心看戏本。他无数次望向翻箱倒柜的冯梦龙，若有所思。
想到还未再准备一床被子，冯梦龙停下动作，跟汤显祖草草交代两句便想出门，却遭到对方的阻拦。
他摇摇头，盯着冯梦龙的眼睛看，轻声询问道：“犹龙我们之前不是盖一床被子吗？既然习惯了，就不必费心去换了。”
两人凑得很近。冯梦龙因为惯性朝前迈了一小步，抬眼便看见面前人的脸庞轮廓温和，如从前般柔软含情的眼睛，此时正直直望着他，眼尾微红，眉梢扬起，汗水落在美人痣旁，透出温润如玉的气质。
他不由得闭上眼——是接吻前的习惯，在发觉对方并不会吻上来后，悻悻然睁开。
这叫人如何是好......他皱皱眉。夜里若还同床共枕，他很难抑制身体的习惯，不手脚并用缠上身边人温软的躯体，或者迷糊之间亲一口对方的脸。那可就真解释不通了！
似是发觉冯梦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汤显祖心沉下来，偏开身子，有些失落道：“既然犹龙这么不情愿和失去一部分记忆的我盖一床被子，那便算了。”
不是这个意思！冯梦龙刚想开口反驳，汤显祖便缓缓走到床铺边，说：“夜里我打地铺，等恢复记忆了再回榻。正是春阳时节，夜里不会太冷，犹龙不必担心......毕竟我更不想看到犹龙为了迁就我，默默忍受不适。”
像施展法术一般，冯梦龙的身体被汤显祖定死，僵硬着一动不动，更别提向门外走去。简直就是犯规！之前汤显祖就爱用这套，话语轻柔，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无法拒绝。
他终于败下阵来，耳根泛热地摇摇头：“不必了，汤相公还是与我一同卧榻吧。”专门为汤显祖打造的恋爱计划里，再次动心的人是自己。冯梦龙懊恼地摸摸胸口，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一晚，二人各怀鬼胎地入睡，翌日醒时也还算规矩。一睁眼，冯梦龙就感到有暖融融的目光在看自己，在他眼中就是无声的催促。头还昏昏沉沉的他，想起昨晚汤显祖不动声色地靠近他，低声问他：“我们之前白天都干什么？”
当时心里盘算着计划的他被惊到了，又觉得这是个实施计划的好时机。他望向枕边人，轻轻道：“我们一般写戏本，有时候也到棠梨坊去排戏。”
而面前人显然相信了，他眨眨眼睛，笑了笑：“好，明天我们去棠梨坊。”
记忆回溯，冯梦龙哭笑不得。行动力高强如汤相公，但是这未免也太早了。
一双微凉的手蓦地覆上他的眼睛，清冽而温柔的声音传到耳边：“再睡一会儿。”
昨夜，汤显祖能感受到对方在克制着什么，他想不出来为何，但是犹龙没有睡好，他是知道的。他醒时只想偷偷打量酣睡的身边人，没曾想这个举动也能吵醒对方。
这一睡就到日上三竿，睁眼时已到吃午饭的点。二人来不及做饭，便去饕餮居解决午饭。
冯梦龙按着以前吃饭的口味，点了一些较清淡趋甜的菜。上菜后，汤显祖皱了皱眉，拣了一道不算甜的菜，埋头就吃。
凭着身体印象，汤显祖又夹了几口眼熟的菜。不算难吃，但吃进嘴里寡淡无味，不是他爱好的口味。
冯梦龙瞟了一眼，这道菜他会做。他忽然醍醐灌顶，对方之前都在照顾他的口味。
吃完饭后，二人结伴来到棠梨坊，一众文人已开始忙碌。唐伯虎见着冯梦龙后，拉着他就往外走：“犹龙你们来晚了，我们忙一个上午了，不如一起去买些糕点......”
“哎......”冯梦龙没有理由拒绝，他回头看了一眼汤显祖，眼神示意他先失陪一会儿。对方只是目送他离开，一言不发。
等到他们提着大包小包回到棠梨坊时，气氛格外沉默。冯梦龙扫视了眼，往日里沉着冷静的蒲松龄低头不知在想什么，言笑晏晏的王实甫皱着眉头，只有王阳明还在说话：“......你不能忘记他。”
发觉他们聊了些什么，冯梦龙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敢猜，唐伯虎绝对先哭天抢地道出汤显祖失忆的事实，再串通众人，故意以买糕点为由把他支走，再让他们把他和汤显祖的恋爱事迹抖个干净......这就是唐伯虎口中的“帮他”？怪不得跟他买糕点时脸都快笑烂了，敢情在这等着他！
见冯梦龙脸上阴晴不定，唐伯虎沉静地上前一步：“各位辛苦了，坐下来吃点新鲜出炉的糕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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