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戏生情是失败了。其间,冯梦龙望了汤显祖很多次,眼神都没有任何交汇,甚至聊戏本时,汤显祖都有点打不起精神。他眯起眼睛,在心里去掉了排戏的计划。
傍晚回去时,青梅酒清甜的香气飘在街中,水流般柔和地缭绕在他们身上。冯梦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近来许久没有喝酒。汤显祖上个月酿了一坛白酒,说酿好了,他们就月夜对酌,现在却不能兑现承诺了。
他看向汤显祖,对方仍保持着沉默,似乎在思考。他许久没有见过对方这幅忧愁的样子,挺新鲜,不由得笑了笑。汤显祖曾经做过的事,像春潮般倒流入当下,让他短暂地将面前的人,与初见时生疏青涩、爱恋时朝夕相处的汤显祖联系起来,但是对方又谁都不是。他不能如同纯洁的好友一般对待对方,却也不能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对方身上。
不管如何,酒在人还在,春宵苦短、珠流璧转,已是春意阑珊时,不能负了美酒。也许喝酒生情还存在可能性?他稍加思量,便舔舔下唇,对汤显祖道:“汤相公,今晚我们喝酒吧。”
到家后,他翻出了那坛酒,上面还有汤显祖题的酒名,墨痕干涸,积了微微一层灰。他轻轻蹭掉灰尘,走到木制的小桌边。小桌精巧别致,花纹雕镂,细嗅还有淡淡的檀木香。窗外玉蟾初现,细碎的月光晕开薄薄的水迹,银白色打在汤显祖的青丝上。此刻光阴落入寂静,寒意浓重,惊风破雁,春宵阑珊。
酒里也有日月,冯梦龙盯着杯中物,月影浮沉,点点涟漪散开,香气馥郁。他和汤显祖之前还效仿着夫妻和交杯酒的姿势,将醇厚的酒送入对方口中,肌肤相贴,血脉贲张。他摩挲着光滑的杯壁,仰起头,一饮而尽,汤显祖看到了他眼中,与散落的碎光一同闪烁的泪光。
一杯接一杯,冯梦龙一直喝着,仿佛这样就可以感受完全,之前恋人酿酒时充盈着的深情。汤显祖没有阻拦,他等冯梦龙举杯时,默默给自己倒满。
但是喝了没几杯,喝得酩酊大醉的冯梦龙忽然放下酒杯,两根修长的手指按住他将要举起的酒杯,嘴中嘟囔着:“你......你少喝点!”
你真是个令人欢喜的人,你的杯不应该为我而空。
跟醉鬼没得商量,汤显祖只得停下手,转而为冯梦龙倒酒。开始时冯梦龙执意拽他的手,认为他又要喝酒了,后来发觉对方要给自己倒酒,便安静坐着,等酒倒好后再双手接过来,竟有一丝乖巧。
每次倒酒,汤显祖都在慢慢减少质量,酒也喝得更慢了。他看着对方,眼波起了雾,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又有点委屈,像迷路的狐狸。
“汤显祖......”刚才还一言不发的冯梦龙扔掉酒杯,开始向他那里靠近。对方抓住他的手,一声一声叫他的名字,“汤相公......”
冯梦龙身上带着酒气,却透着桂花醇厚清幽的味道,靠近他时便能撞个满怀芬芳。汤显祖用那只没有被抓住的手,小心地抚了抚对方被酒濡湿的衣领,温柔地笑着。
对方不断叫他的名字,汤义仍、汤海若......汤显祖一句一句听着,眼前人的声音在喝醉后带着些许沙哑,又润着清冷温婉的底色,像裂开条纹的琉璃,格外好听。他听痴迷了,甚至忘记回应对方。
“官人!”醉鬼的要求没有得到回应,他向汤显祖怀里扑来,将头埋在想了一整天的人头发中。熟悉的气息让他安静下来,他温热的呼吸漫在汤显祖脖颈处,有点痒意。
汤显祖被他的叫声震得心头一颤,一些让他心脏绞痛的感情涌现。他犹豫地环住怀里人,将对方拥入怀中,心中还在琢磨。他早猜到,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但对方迷惑的态度又令他迷惑。
“你能不能不要忘了我......”微凉的触感沾湿了汤显祖的衣领,柔软的布料染上晶莹的泪水。现在他们是一样的——衣领是潮湿的,他明白他体内有和对方同样的东西,他们一并呼吸,让绵长的刺痛从心口淌出,浸湿胸膛、浸湿衣领。
还清醒着的人陷入回忆。今天下午,他就被铺天盖地的记忆砸得眩晕。蒲松龄、王实甫和王阳明声情并茂,给他完整且详细地讲述了他和冯梦龙的故事。当然,他们将爱人的身份改成了挚友,稍稍删减了一些过于明显的事迹,再添油加醋,才子佳人变为忘年之交。
“所以我和犹龙感情深厚,那为何他要疏远我?”想到冯梦龙先前打算再抱一床被褥的举动,他捏捏手心的汗,“我失去记忆,他要与我割席断交?”
“并非如此,”王阳明缓缓道,“那是因为他对你感情不一般,你不能忘记他。”
同样的话,如有千钧重地击向汤显祖。他闭上眼睛,温柔地拍着对方颤抖的肩膀,很小声地说:“他一直很爱你。”他只是暂时忘记你了,但是他会回来的。就算回不来也没关系,我代替他爱你。
这晚,两个人依偎着对方入睡。冯梦龙睁眼就看到了与自己呼吸交缠的汤显祖。他下意识向后退,却将身边人吵醒。汤显祖缓缓眨眼,神情似刚失忆的那天早晨,开口抛出让冯梦龙目瞪口呆的问题:“我们......是恋人吗?”
真是不知端倪、匪夷所思、世间万物皆荒唐!冯梦龙避开对方的眼神,他不知如何面对无比熟悉的恋人,沉默片刻后,点点头,声音沉闷:“对。”
“虽然我不记得你了,但是我的身体记得你。我之前一定很爱你。”汤显祖轻轻地笑了,“我会想起来的。”
对方温和的声音荡漾在耳边,那些心动计划、暗中引导全都粉碎为乌有。他闭上眼,感到心跳是滚烫的,好像血液流经全身,仅为回到心脏的那一刻的鼓动。
原来爱可以一以贯之,心动却不会重蹈覆辙。每一次因爱引起的心跳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次眼神交汇都会山崩地裂,值得他用余生去回味。
“好,我等着你。”他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畅快地聊天,冯梦龙详细讲了他们认识的过程,发现与汤显祖所听到的版本差别太大。冯梦龙怒极而笑,却也不能把罪加在好友身上。
他们的谈话很轻松,有时候冯梦龙觉得汤显祖像是已经恢复记忆了,他可以动情地吻他,有时候又觉得就这样也很好,爱情并不是两颗心连接的唯一方式,只要他们都在就好了。
安宁的日子没几天,直到唐伯虎叫他们去骑马,他才猛然想起之前报过忘川这个活动。其实他只是见着忘川有几匹好马,夸赞了几句,就莫名其妙上了参与人员的名册。不过也没什么损失,他许久没有活动胫骨,便叫上汤显祖一块去。
冯梦龙为了骑马扎了一个高马尾,衬得他清逸潇洒的身影更加靓丽。汤显祖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感受到对方一动不动的目光,他笑道,放松地抖出他这几日的想法:“汤相公觉得在下这样很好看?”
“嗯。”对方回以会心的笑容。
“这几日汤相公可是经常看着在下。”起了坏心思的人狡黠地问道,“是喜欢看着在下,还是喜欢......”
“嗯。”汤显祖坦坦荡荡地承认,“我喜欢看着犹龙。”
这回倒是冯梦龙不好意思了。他低下头,加快脚步到达目的地。
马确实是好马。它们的肌肉紧绷,鬃毛柔顺,步态矫健,一日似可奔驰千里。汤显祖挑了一匹棕色的,他则挑了一匹黑色的,二人一前一后,悠闲地骑着。
活动内容是翻越高山,先到的有奖励。显然大家都是出来闲逛,无心争于比赛,都是三三两两结伴同行,他们在其中也不显得突兀。唐伯虎见着他们两个,忽然扬鞭掠过:“犹龙,我先走了!”
冯梦龙一撇嘴,也抽了一鞭:“汤相公,我们快点。”
马驰骋在春风浩荡的原野上,风里带着花草香,鸟雀扑腾翅膀,在空中划出细密的波纹,泥土松软,青芽发亮,一切都无比鲜活。气氛太好了,冯梦龙本就不是拘泥于规矩的人,他快马加鞭,调转方向,奔向无边无际的春野。
汤显祖跟在他身后,招呼他的声音被风淹没。他们一直跑到原野边际,气喘吁吁地停下,抹掉额头上的汗水,卧在草地上。
躺在草地里会麻痹五官,放空思绪,冯梦龙像看到了岁月尽头。也许他就会这么与汤显祖躺着,直到天荒地老。这处地方太僻静了,褪去刚才的嘈杂与繁闹,像打开某个无人的角落,供他们探勘自己不止的心跳。
不知是谁先开始,抑或是二人的心照不宣,他们向彼此靠近,直直地望向对方的眼睛。
汤显祖仍知晓,自己失去了与眼前人相关的记忆,就像失去了正大光明表达爱意的资格。他的心里有一部分空虚,孱弱而苍白,任凭谁见了都会弃之离去。他不能拿这颗不健全的心,去面对一颗饱满的、充满春天般温暖与爱意的心,那样的感情是不公平的。
所以他主动不能勾着对方的下颌热吻,也不能在对方柔软的身体上予取予求。
这些天来,他像在给一张黑白的影照上色。照片只是模糊的,并非不存在,而色彩,就是如今他新鲜而丰满的爱意。他还未来得及上完色,所以他不能轻易逾矩。
但是他的心上人按住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贴近,说道:“可以吗?”
春风依旧在流淌,他们抓住对方的呼吸,唇舌交缠,水声作响。冯梦龙脸红了大半,却还红着眼睛,动情地吻上身下人的眼睑。
一瞬间,汤显祖感受到对方的嘴唇在打颤,他的眼中生出的冰凉的雨,淅淅沥沥地打湿他们的脸。
汤显祖温柔地睁开眼睛,朝着自己的爱人虔诚地献了一个吻。当一切熟稔褪去,当时光倒流回最初,他们之间只剩滚烫而纯粹的心意。
这一刻,谁也没有说话,他们的交流仅靠神色和呼吸,敏感又深挚。
爱是软弱的时刻。
牵着马回去时,比赛早就结束了。冯梦龙手腕上缠了一条汤显祖编的草环,他露出手环,招呼唐伯虎。
“我说某些名士又要回归常态了,”唐伯虎见他与汤显祖蜜里调油的气氛又回来了,不禁叹了一口气,“你说是吧,犹龙?”
冯梦龙笑了笑,转而向使君道:“汤相公正巧路过药王先生的药房,开药剂去了,我代他把马归还了。”
门外忽然传来清脆的脚步声,汤显祖一路从药房奔来,手上没有拿任何药剂。他看向冯梦龙,眼中闪烁着压抑不住的喜悦:“犹龙......我想起你了。”
在冯梦龙的眼中忽然长出遍野的花,漫天弥散,无边的水波荡漾,春野在摇晃,而汤显祖不断朝他跑来,撞进春野中。他知道对方只有不断跑着,才能奔向自己的爱人,才能不断走入年岁消弭后岁月最澄净的深处。
而他会用目光不断描摹对方的眉眼,对方的年龄,送他进入自己柔软的眼波中,直到他奔跑的身影在自己敛长的眼中长存。
爱意在此刻永恒,感情终于圆满。而你会奔向春野,拥抱我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