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熙熙攘攘的咖啡店门口,雨濛濛地下着。这是半个月以来下的第四场大雨了,雨声连绵不绝,像带着汹涌的蝉鸣和水淋淋的尾巴,一起埋在翻飞的梧桐树叶一般。咖啡店里亮着暖色的灯,回溯一隅与世隔绝的静谧,风铃挂在门口上,来来回回波动,响着燥热与纯静的两片时空相连。
迟疑地点了几下湿漉漉的脚掌,发觉身上的毛发又淋湿不少,冯梦龙懊悔不已,心里盘算着到最近公交站的距离。他逐渐有些后悔走得离蒲松龄家这么远了,虽然蒲松龄的房子也不能算家,只能算人间寄居的地方。
他是猫,还没修炼成人,更别谈成仙了。按照一般定义,像他这种能听懂人话且异常聪明伶俐的都应称作妖,可惜冯梦龙一口咬死自己已经快成人了,只能称作“灵气缺失的猫”或“人类预备员”,被蒲松龄指出称呼太怪了。
他在猫族里确实有自己的名字,可惜来人类社会时间过长,数不清的岁月里他一个人走过春与秋,他已习惯别人“咪咪”或者“小猫”来叫他,虽然他不一定会搭理就是了。但名字对于他孤身一人来说,确实并不重要。
蒲松龄并不在不搭理的名单上,甚至蒲松龄对他有过命的交情。实际上,那位是狐狸,老早就修炼成人了,在人类社会里清心寡欲地记志怪小说,专救治一些猫狐之类的修人者,再把他们独特的经历用生动优美的文字写下,出版成书,以此赚取费用。虽然那些钱大部分都用于捐献动物慈善和摆摊了——摆茶摊,再供过路人歇脚,听他们讲述传奇故事,夜里记下来。如此简单却明了的生活,仅仅是因为蒲松龄的一句“我喜欢听鬼神故事”而变得充实。冯梦龙有时候也感叹,为什么他来人类社会那么多年,还是没有像蒲松龄一样明确的目标和心愿。
他从家族那个大山走了不知多少年来到这个城市,只是像看看人间的七情六欲——究竟有多少丰富的情感,是他们猫族森严的世家与条令中所没有的。他仅仅是为了体味情感,去走这交织着人间与时间的路。
又下雨了。他讨厌下雨。
02
咖啡店中走出一个青年。个子不算很高,但是看着很匀称,腰处流畅而柔美的线条显现出青年的稚气和青涩,尽管套着一件外套,可以看出身材确实很好。可惜看不清相貌,那人恰巧还带着帽子,被风雨模糊了脸。
冯梦龙越过青年,想着到咖啡店先躲一躲雨。谁知咖啡店门口的吊牌悠悠晃了两下,他一抬头便看见了“宠物禁止入内”几个大字。
冯梦龙:“......”他不是宠物是马上要修炼成人的猫,并且现在还在到处找地方躲雨,所以让他进去好吗?
青年许是少见咖啡店门口的猫停下脚步望着牌子,觉得很新奇,便把他抱到一边:“咪咪~”
冯梦龙倒是很淡定,小场面,逗猫而已。只要他掏出刀,他的爪子也早就准备好了。
“你好漂亮。”青年盯着他打量了好一会儿,然后摸摸他的头,轻轻笑道。
冯梦龙:“?!”他混迹人间多年,什么评价没有得到过。最常见的是可爱呆萌,其次是高冷疏离,还有一些人觉得他的叫声吵闹,被他无视了。
他第一次得到“漂亮”这种评价,就好像他不是猫,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也想过,变成人的话......他一定也很漂亮。不远了。
“你主人在哪儿?下雨天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出来。”青年凑近撸了撸他潮湿的身子,他抬头一望,眼睛却被倾盆而下的雨迷蒙了,只能感觉到有一双温暖而干燥的手在抚摸着他的身体。
“你饿吗?咖啡店里不卖火腿肠和鱼罐头......唔,要不要跟我回家?”青年显然被他半眯着眼睛的举动逗笑了,话语里带着微扬的轻快,轻轻掐着他的身子便把他抱抱了起来。
等等......他好像还没同意。在青年欲抱着他走的时候,他胡乱挣扎了几下,脑海里想的都是到了青年家里面快速逃脱的方法,abc计划的雏形已在心里铺陈开。而当下,却是无可奈何被带回家。
“你不想跟我回家吗?”青年见他挣扎,却是微微叹口气道,“雨下的这么大,你一只猫怎么办?”
言罢,却是将他放在了一处干燥的地方,转身便离开。
总算走了.....冯梦龙还不想贸然地跟一个人类回去,毕竟有前车之鉴。但是那个青年果断的放手与离开,让他感到恍然。哪怕他只是一只猫,那个青年也能感受到他的不乐意,尊重他的意愿。这样的人,无论于何地,对于什么样的人,都是值得托付的。
于猫来说......也是这样的吗?
冯梦龙暂时没有去深想,于他来说,当下最重要的如何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顺利躲过暴雨。大雨却像淹没了整个世界,无数红叶与蝉翼游过地下浊流,悲切的雨声中,前尘隔海,寒气浸透耳边的海潮声。
咖啡店的风铃敲击着店门,玻璃清脆的碎音混入流淌的雨中。他不想再走了,只能蜷缩起身子,躺在咖啡店门口。
咖啡店里陆陆续续走出几个人。大雨催他们归家,他们便撑起伞,无心关注门口是落汤鸡还是落汤猫。
他们都回家了,他却没有家回。心里涌起强烈的一种愿望,希望那个青年在,能带他回家,同时又在懊悔他刚刚不应该拒绝他。而理智又在警告他,不要重蹈覆辙。
他息了声,想找个舒服点的姿势撑过一夜,同时也担心明天一早服务员来上班,走到门口便看见一只死猫,会不会给那个不幸的人类留下心理阴影。他希望自己离去之前没有给人间留下什么不愉快的回忆,同时况且他还没活够。
电动车微弱的光在他面前晃着,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雨从他脚边淌过,他撑着伞几步走到冯梦龙面前,修长的手从袋子里捡捡掏掏。
心里仿佛有了一个答案,正强烈地呼唤着他。但是他只是紧紧盯着眼前的地面,颤抖着,不敢抬头。青年却缓缓蹲了下来,对他轻轻道:“我给你吃小鱼干,你要跟我回家吗?”
说罢又自顾自地笑了笑,自言自语般呢喃:“要是你真跟我回家,为的就不是我这个人了,而是小鱼干。”
青年把小鱼干伸到他面前,安静地等他回应,可他却像大脑停止运转一般,傻乎乎站在那里,尾巴悬在半空不动。青年却很遗憾一般,将袋子放在他面前晃晃,声音轻微而清晰。
“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以后每天都来喂你。你别走,好不好?”
最终冯梦龙还是默许了青年带他回家,原因是他觉得雨太大,不想横尸店门口。
03
青年把他带回家洗了个热水澡,又给他用几个毯子临时围了一个小窝。冯梦龙把身体埋在毯子里,还有一阵清淡温暖的香气,细细密密地揉进他的身上,在心里团起炽热与安稳。
他见青年在家中轻轻打理。他这才看见青年的样貌——不出他所料,是个相貌极好的人。鼻梁高挺清俏,发丝微垂于眉上,勾勒出眉宇精致细腻的线条。脸不算很瘦,却有有张扬与内敛交织的清纯感,尤其是他的眼睛。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二十多岁的——起码看起来是这么大——青年有这么深沉温柔的眼睛,就好像无论你什么时候望向那双眼睛,都会望见笑意如三月春光倾洒一地,碎了满地光阴辗转,桃花徐徐落下。
他环顾四周,希望能够找到一丝线索,青年名字的线索。可只见满屋充满文艺气息的装饰与简约风格的设计,未见如相册或手稿之类可能签名的物品。
青年却很善解人意一般,走过来,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我叫汤显祖。以后你和我,就是一家人了。”
04
汤显祖家是书香世家,从小对他进行良好的教育与诗书的熏陶。这让他知识面极为广泛,甚至会不少中医相关知识。若是做医生便算了,可惜他始终热爱文学,报了一个不好找工作的文学专业,导致毕业后失业的状况。
他并不泄气于一时的失意和窘境,选择自己出去打零工挣钱,做不怎么体面的工作。平时坚持投稿文学报刊,虽然屡次被拒,但是他依旧不放弃希望。
家里也仿佛默许他体验生活般的疾苦,偶尔也会资助他钱,他也只是把它存起来。对于自己的生活方面,他从未让家里掏过一分钱。
他大学时修过美术,有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叫唐伯虎,时不时也会给他打一点零花钱。唐伯虎不像他一般辛苦,而是靠着自己一技之长在网上接稿赚钱。几张稿子便顶上汤显祖一个月生活费,不禁令他咂嘴。
他俩大学认识纯缘分。汤显祖在第一次上美术系的课时,唐伯虎恰巧坐在他不远处。这家伙学习过于天才,很多技巧老师不用多教便能领会,鉴赏更有与生俱来的天赋。见老师开始水课,同学们也都自顾自地干自己的事,便无所事事地望向四周。他见汤显祖认真听讲,还做了不少笔记,便猜测他不是本系的人。
因为长的好看,汤显祖旁边坐了一个女生,上课时想与汤显祖交流,见他一直目不转睛地学习,便也不好意思起来,摆正态度开始听讲。下课便带着羞涩地问他要联系方式,被他礼貌而温和地回拒了。
这也令唐伯虎感到有意思,对这位越发有兴趣。见他第二次来上课,便毫不遮掩地问他要了联系方式。看宿舍住的也近,时不时还会拉着汤显祖出去玩。
其实真心交流过后,汤显祖发现他们的共同话题也挺多的。对于艺术、文学,两人都有自己的见解,却又可以通融,每每聊天下来都会有不少收获。有时出去看画展或者听音乐剧,两人也会很顺畅地聊天交流,表达自己的观点。
有唐伯虎这么一个朋友,汤显祖感到还是很幸运的,只不过这位有些爱八卦——
“义仍啊,我大学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是当我面拒绝
了桃花——你就没有一点恋爱经历吗?还是你心有所属?可以透露一下吗?”
“义仍啊,你白天上班晚上写作,也不出去放松,哪儿来和你谈呢——虽然咱相貌条件不错,想脱单就能脱单,但是咱也要主动出击。”
汤显祖一开始还略作解释,比方说上学的时候没心情谈恋爱,或者才毕业没多久不想那么早谈恋爱再结婚,现在倒多数是以沉默作答。时间久了,唐伯虎也默认他是高岭之花,不再去苦苦追问。
也许是看汤显祖打拼得太辛苦(原话是“天天呆在咖啡店后台怎么遇见真爱?”),唐伯虎动自己家关系帮他就近找了一个稳定的工作,自己也顺利入了职,美滋滋地干起了副业。上六休一,工资刚好够维持生活,最重要的是干活比较轻松(“有时间谈恋爱。”)汤显祖也接受了并且感叹一句多年好友,家世深藏不露。
他离开工作了一段时间的咖啡店,便在门口遇见了冯梦龙——一只湿漉漉又意外好看的猫,眼睫毛上还缀着细密的雨珠,白色和淡黄交杂的毛发绒绒散散,敛出一份张扬而沉静的优雅。他愣在店门口,像个真的人似的读着可爱圆润的艺术字,眼眸浮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其间掺杂一些他看不太清的淡泊与嫌恶的起伏,像汹涌的潮汐。
他的神情好像在说,“带我回家”,又有着“你先别过来”的纠结,小雨一般吹进心底。他离开前想到,猫儿不像有家的模样,下大雨了,该吃什么呢。
于是本该转向家中的车头微微调转,向超市骑去。很不巧的是,就近的几家超市都没有卖合他心意的猫粮。他硬是骑了几公里,到大商场里买。回咖啡店的时候,他有些小雀跃,更多的是担忧猫儿的离开。等到咖啡店前黑灯瞎火,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然而他走了进去,看到了一双,雨中散发淡淡白光的眼睛。
05
冯梦龙来汤显祖家第一天,汤显祖便早早出去工作。一觉醒来,冯梦龙动了动自己的爪子,已经没有昨天晚上暴雨浸湿的疼痛感了。抬头一望,临时替代盘子的两只小碗装满了水和新鲜的猫粮,自己四周的地也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全然没有做昨晚刚归家的凌乱。
再顺着几个房间跑了跑,没见到汤显祖。他算着自己这个人类意义上的“主人”应该是出去上班了,不见踪影,而自己面对着家中井井有条的一切,倒有几分“田螺姑娘”的意味。
他难得舒心地喵了几声,在空荡的屋子里来回走动。正如昨晚他所见的,汤显祖家中设计非常简单,这也让他有极大的空间活动,但不少地方设计的都极其温暖,像是一个可以长久安居的家。
当天晚上回家,汤显祖便带着大包小包进了门,有条不紊地摆出一大堆猫用品,围了冯梦龙一圈。冯梦龙还看到了一个吊牌——上面刻着“籽油”两个字。他细长地“喵”了一声,好奇这是什么,却被汤显祖揽过身子,轻轻往他身上一扣。
是个小铃铛。
“这是我请别人刻的,”汤显祖拨弄了一下亮晶晶的铃铛,发出一声沉缓柔软的响声,“以后你就叫籽油了,是我的小猫了。喜欢这个名字吗?”
冯梦龙素来不在乎所谓名称,除了猫妖。但是汤显祖的起名功底还是令他哽咽。这么文艺的青年,起名字这么接地气吗。
不过安定下来后,日子就过得很快了。
汤显祖照常上班,认真工作,回家就开始构想文章。他不常用手机电脑打字,回家后基本是打扫卫生、研读文
学著作或是坐在小沙发上。有时候也会刷视频,从他留意开始听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关于猫的。小沙发是汤显祖给自己购置过舒服猫窝后,特意新买的,目的是和他增进感情,包括但不限于摸摸他的脸和耳朵、握手就给块猫饼干的训练,或者拿逗猫棒逗他。
他不用笼子束缚住自己,平日也经常带他出去溜达。他喜欢靠着大桥边走,一直走到江上日暮沉沉,凉风拂面,他就抱着自己靠着桅杆,长久地只是默默看着,谁也不说话。唯一一次说话,还是汤显祖在他耳边说,籽油,像不像吹海风?
他长久居住在山中,并不知道所谓大海。但是他或许能从晕染着碎金的江上,从汤显祖温柔似水的眼中看出,海,是无际的,是深沉的。他没见过海,但是他喜欢海。
“籽油没看过海吧,等我工作稳定赚到了钱,我们一起去看海。”
06
不过更多温情的细节,也只有他和汤显祖知道。
汤显祖挺喜欢撸他,特别是头。他的手很有力量,摸他时却很轻柔,力道刚刚好,一开始他甚至怀疑汤显祖是专门练过按摩的。
更多时候,汤显祖周末在家会动笔写稿子。他多用纸笔写作,令冯梦龙想起无意间听到的一句感叹——“这个时代,书信与浮在纸笔上的浪漫,已而销声匿迹。”汤显祖的字秀气端庄,停笔时会垂着头安静地思考一阵子,双唇微抿,清秀的眉宇间挤出一丝燥意,眼睛又沉缓地像时间的长流。
有时候这清澈的潭水会微微阖上,露出倦意。他虽不知汤显祖究竟做什么工作,不过又要养活自己又要养活他自己,真挺不容易的。汤显祖既然暂时为他的主人,他应尽责照顾他。
从床上把毯子拖下来再均匀铺到汤显祖身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用嘴叼了几次被脚,跳到桌台上。好在他是猫,声音放得极轻,没有吵醒汤显祖。他更下定决心变成人了,明明抬个手就能做的事,他却因没手做了好长时间。弄完后,他迟疑了一下,在汤显祖身旁缩起身子,安稳地入睡。
汤显祖喂他的时候,喜欢把食物放在手心,伸到他面前。他不得不刻意避开牙齿,卷起舌头去吃,舌尖常常碰到汤显祖的手。他的手很好看,有骨感,尽管做了不少杂活,保护的也是极其白净漂亮,只是偶然能摸到一丝茧子的糙厚。每每他碰到汤显祖的手,都能感到手有一丝颤抖,也许是痒的。他时常哭笑不得。
也许是记得他在咖啡店门口看字牌,有意无意间会写一些字条放在桌上。其实多数是没有意义的,他读过,有单纯让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有写让他别满屋子乱跑,否则会掉一屋子毛;还有一次写了满字条的喵,他眼都要看花了,也没看出汤显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最张狂的时候,汤显祖会盯着他在桌上半眯着眼的侧脸,随手扯下一张便利贴写道“我爱你”,然后递到冯梦龙面前很长时间,眼睛亮亮的,笑意从心底漫上来。他看的心跳,暗暗腹诽汤显祖,怎么还撩他呢,面上却是毫不改色,装作自己看不懂的无动于衷。
汤显祖有时候回家一声不吭,有时候回家话却很多。他一开始是以当天他们工作忙不忙来判定的,但是渐渐的他发现,汤显祖的话似乎不是根据疲惫来决定的。他喜欢跟自己说他小时候的经历,说的更多的则是日常琐事。
今天路上看到了一只小猫,和你很像,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家族的,汤显祖如是笑道。山茶花开了,我之前种过这种花,泡茶的花很清淡,你要喝吗,汤显祖如是问道。要下雨了,知道你不喜欢下雨,别出去转悠了,汤显祖如是嘱托道。
汤显祖的话多的时候,他却只能在心里回答。那只猫儿怎么会和我一族呢,明显我的发色是很特别的;我不喜欢喝茶,但是我喜欢山茶花,你可以种山茶花后给我摘枝花;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雨,你怎么知道要下雨了呢。
沉默的时候,他更愿意仅仅是靠在汤显祖怀里,用鼻子轻轻蹭汤显祖的手指。他想,如果汤显祖愿意,他可以去种山茶花,给他泡一壶茶,给他不止一壶茶的陪伴。
当然这些事情都是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