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沉入深海的碎瓷,被无形的暗流推搡着,一点点浮向水面。最先刺破黑暗的,是嗅觉。
一股极其复杂、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药气,蛮横地钻入鼻腔。不是单一的苦,而是千百种草木精魂被熬煮、研磨、曝晒后沉淀出的,属于生命最本源的厚重交响。沉郁的根茎土腥、清冽的草叶辛香、酸涩的果实酵味、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陈年琥珀般的树脂甜腻……它们交织、碰撞、沉淀,最终凝成一股带着岁月包浆的、令人心神骤然沉淀的奇异苦香。
重云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被水汽晕染的毛玻璃。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一片被药香熏得微黄的素色承尘(天花板),边缘垂落着几缕干燥的琉璃百合干花,花瓣边缘卷曲,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玉质的微光。光线来自墙角一盏造型古拙的青铜鹤首灯,灯芯燃着一点稳定的豆大焰苗,将周围空气烘出细微的扭曲波纹,光影在墙壁上勾勒出巨大药柜的森然轮廓。
他试着转动脖颈,一阵迟来的、如同被生锈铁钉缓慢凿入骨缝的酸痛瞬间席卷全身!尤其是胸口和双臂,仿佛被巨石碾过又草草拼接回去。喉咙干涩发紧,连吞咽都带着撕裂感。
“唔……”一声压抑的痛哼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溢出。
“醒了?”一个温润平和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抚慰人心的奇异韵律,如同玉磬轻击。
重云循声艰难地偏过头。
视线逐渐聚焦。
这是一间不算宽敞却异常高挑的屋子。四壁皆是打磨光滑的深色星螺木(璃月特产,木质自带星点微光),不见砖石。靠墙立着数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乌木药柜,柜面被分割成无数整齐的小抽屉,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宣纸标签,用清隽的小楷写着药名:“三七”、“当归”、“冰片”、“辰砂”……空气中弥漫的复杂药气,源头便是此处。药柜前,一张宽大的紫檀木诊桌后,端坐着一位青年。
他身着素青长衫,外罩一件半旧不新的鸦青色绸褂,墨色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额角。面容清俊,肤色是久居药庐不见烈日的温润瓷白,下颌无须,唯有一双眼睛平和深邃,如同蕴藏了千年古潭的智慧,此刻正透过一副打磨得极其圆润的水晶镜片,温和地注视着榻上的重云。他便是布卜庐的主人,白术。
白术并未起身,只将手中一卷摊开的泛黄绢帛医书轻轻合拢,置于桌角一方温润的寿山石镇纸下。他指尖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执笔处有极淡的墨痕。
“脏腑震荡,经络有轻微冰气逆冲之象,好在未伤及根本。”白术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同山涧清泉,“外伤已敷了‘玉肌续断膏’,静养几日便无碍。”他目光转向重云身侧另一张矮榻,“那位行秋公子伤势略重些,毒气侵了少阳经,需多费些功夫拔除。”
重云这才注意到行秋就躺在自己旁边不远处的另一张矮榻上,双目紧闭,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呼吸略显急促,但还算平稳。他天水碧的衣袖被整齐地挽至肘部,露出的手臂上缠着洁白的细棉布,布下隐隐透出淡青色的药膏痕迹,空气中除了浓重的药香,还多了一丝清苦的解毒草气息。
“七七。”白术轻声唤道。
一阵细碎轻快、却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脚步声从药柜深处传来。那步伐精准得如同丈量过,每一步的间隔、轻重都毫无二致。
一个娇小的身影绕过巨大的药柜,出现在光影里。是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可爱的双丫髻,发髻上各簪着一朵新鲜的、还带着晨露的琉璃百合(璃月特产,花瓣晶莹剔透如琉璃)。她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浅紫色窄袖短衫和同色长裤,腰间系着一条绣有简单药草纹样的深色围裙。小脸粉嘟嘟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圆润,但那双眼睛——大而圆,瞳孔是极其纯净的淡紫色,眼神清澈见底,却又仿佛隔着一层万载不化的薄冰,缺乏孩童应有的灵动跳跃,只余一片沉静的、近乎非人的空茫。她便是七七,布卜庐的……特殊成员。
七七怀里抱着一个比她脑袋还大的紫砂药钵,药钵里是半凝固状态的、色泽深褐近黑的粘稠药膏,散发着浓烈的、混合了蜂蜜甜腻与某种矿石苦腥的奇异气味。她走到重云榻前,踮起脚尖,动作平稳得如同机械,将药钵小心地放在榻边矮几上。
“重云,换药。”七七的声音清脆,却没什么起伏,像在念诵药方,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落在同一个音调上。
她伸出小手。那手小巧玲珑,皮肤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白瓷,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冷光。指尖微凉,触碰到重云胸前缠绕的旧绷带时,重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七七恍若未觉,小手稳如磐石,解开绷带的动作流畅而精准,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她拿起矮几上一柄小巧的玉质药匙,从紫砂钵中挖起一大块深褐药膏。那药膏在空气中遇热,散发出更浓郁的苦甜气息,质地也变得如同融化的黑玉般油润光泽。
七七将药膏仔细地、均匀地涂抹在重云胸口那片青紫肿胀的瘀伤上。药膏初触冰凉,随即一股温润的热力便透过皮肤渗入肌理,如同无数双温暖的小手在轻轻揉按,极大地缓解了那钻心的酸痛。她涂抹得极其认真,连边缘最细微的擦伤都不放过,动作流畅得如同精密仪器在执行预设程序。
涂完胸口,她又转向重云手臂上几处较深的擦伤。这时,她像是想起什么,动作微微一顿。那双淡紫色的、空茫的大眼睛看向重云的脸,似乎在检索某种指令。然后,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颗圆滚滚、裹着雪白糖霜的淡黄色蜜饯。
“白术说,”七七拿起一颗蜜饯,递到重云嘴边,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语调,“药苦,吃糖。”她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重云,像是在执行一项重要的指令,又似乎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生涩的关切。
重云愣了一下,看着眼前那颗晶莹的糖球和七七那张稚嫩却毫无表情的脸,心头莫名一暖。他顺从地张开嘴,含住了蜜饯。甜腻的糖霜瞬间在舌尖化开,冲淡了口中残留的药味苦涩,也奇异地抚平了身体深处残余的惊悸。
七七见他吃了糖,似乎完成了任务,满意地(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变化)点点头。她又拿起药匙,继续一丝不苟地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诊桌后的白术看着这一幕,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古井微澜。他提起桌上那把造型古朴的紫砂小壶,将微烫的清水注入两个白瓷小盏中。盏中并非茶叶,而是漂浮着几片晒干的清心花瓣和一小截通体碧绿的“竹沥草”,随着热水注入,一股极其清雅、带着山林晨露气息的淡香悄然散开,中和了满屋的浓重药味。
“饮些‘清心竹沥饮’,安神定惊。”白术将一盏茶轻轻放在重云榻边矮几上,另一盏则放在行秋榻旁。
重云道了声谢,端起温热的茶盏,小口啜饮。清冽微甘的茶汤滑入喉咙,带着竹叶的清新和清心花的微凉,仿佛一股纯净的山泉洗刷过疲惫的四肢百骸,连紧绷的神经都缓缓松弛下来。
布卜庐内,只有药炉里炭火细微的噼啪声、七七涂抹药膏时玉匙与皮肤接触的轻微摩擦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璃月港悠远模糊的市井喧嚣。时间在这里仿佛被药香浸透,流淌得格外缓慢而安宁。重云靠在柔软的枕上,看着七七专注的侧脸,感受着药膏带来的温热和口中残留的甜意,劫后余生的恍惚感渐渐被一种沉静的暖意取代。他闭上眼,任由那浓郁的药香和清雅的茶气将自己包裹,沉入无梦的安眠。
布卜庐内药香沉凝,重云已沉沉睡去。窗外,璃月港的灯火次第亮起,将绯云坡的飞檐斗拱染上一层暖橘的薄纱。喧嚣市声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地渗入这方药香氤氲的天地。
布卜庐临街的雕花木窗外,隔着一道窄巷,便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屋檐。此刻,就在对面一家售卖古玩杂项的“博雅轩”二层挑出的飞檐阴影下,一道颀长的身影无声浮现。
月光吝啬,只吝啬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边缘。一身看似寻常的璃月长衫,在檐角阴影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衣料上隐约流淌的、如同地脉深处暗涌熔岩般的细微金纹,在偶尔掠过的灯笼余光下,才惊鸿一瞥地闪过微芒。他并未踏入布卜庐,甚至未曾靠近那扇透出暖黄灯光的药庐小窗。
他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如同亘古伫立的磐石,目光穿透窄巷的昏暗,投向布卜庐内那片被药香与安宁包裹的角落。视线仿佛能穿透墙壁,落在沉睡的重云和行秋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无波无澜,既无出手相救后的自得,亦无对伤者的忧切,只有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沉静,如同倒映着星河的深潭。
巷口吹来一阵裹挟着海鲜与香料气息的晚风,撩动他额前几缕碎发。风拂过布卜庐窗棂,带起檐下悬挂的几串干药草,发出细碎如低语的碰撞声。
他并未停留太久。
目光在布卜庐的方向停留了约莫三息。随即,那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墨,向后退了半步,更深地没入飞檐的浓重阴影之中。没有空间波动,没有元素光华,甚至连衣袂拂动的微响都未曾发出。
下一瞬,那处飞檐之下,已空无一人。唯有檐角悬挂的一只褪色铜铃,在晚风的余韵里,极其轻微地晃了晃,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叮——”声,清越悠长,随即被巷外鼎沸的人声彻底吞没。
布卜庐内,正提笔在绢帛上记录药方的白术笔尖微微一顿。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落在墨迹未干的字行间,只是握着紫砂小壶准备续水的手,在空中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一刹。那温润平和的脸上,一丝极淡的、仿佛洞悉了什么却又无意深究的了然,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漾开细微涟漪,随即又归于沉寂。他轻轻放下壶,提笔蘸墨,继续书写,仿佛刚才那声铃响与刹那的停顿,不过是晚风开的一个小小玩笑。
只有七七,正踮着脚将一包新配的草药放入柜中最高一格抽屉。她放好药包,小手扶着柜门,那双淡紫色的、空茫的大眼睛,却无意识地转向了窗外飞檐的方向,静静地“看”了几秒。没有表情,没有言语,如同接收了一段无意义的信号,随即又低下头,专注地整理起抽屉里散乱的干药草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