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对面，隔着一川不息的钢铁车流。
一家挂着古朴“济世堂”牌匾的中药店门口，那抹几乎让他以为只存在于梦中的清冷身影，赫然站在初阶的台阶下。
还是那身素净得不染凡尘的宽袖长衫，墨发松松挽就，在一片喧嚣市井和滚烫尘埃中，遗世独立。她似乎刚从药店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素色纸包。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映在她毫无瑕疵的侧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也映得她整个人仿佛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清辉里。
是她！
那个广德楼后台的“白衣倩影”！
张云雷瞳孔骤缩，连腿上的剧痛都仿佛瞬间停滞了一秒。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血液在耳边轰鸣。他想开口叫住她，但疼痛再次凶猛反扑，喉咙里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身体因为痛苦和激动而微微颤抖。
沈卿昭正欲转身离开，那清泠的眸光掠过喧嚣的街道，落在张云雷身上时，似乎有刹那极细微的停顿。
隔着车水马龙，隔着鼎沸人声，隔着灼热的空气。
她的目光极其平淡，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张云雷此刻的状态——煞白的脸，额角的冷汗，紧咬的下唇，以及那条无法支撑、必须被同伴搀扶才能站立的腿。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了他的痛苦和狼狈。
她的眼神并无丝毫波澜，既无同情，也无怜悯，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然而，就在那一瞥之后，她离开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她微微侧身，面朝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张云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杨九郎也顺着张云雷的目光看到了街对面的沈卿昭，他的反应更直接更夸张，眼睛瞪得像铜铃，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差点把搀扶着的张云雷给甩出去！“我我我……我没眼花吧？！辫儿！你看！那那那那……”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指着手抖得不行，“白衣仙女儿！就是她！广德楼那位！她她她看咱们呢！”
就在这时，沈卿昭动了。
只见她并未穿过车流，反而转过身，再次走向那间“济世堂”的门口。里面一位穿着青布褂子、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掌柜正探出头来，似乎是刚才接待她的那位。
沈卿昭站在檐下的阴影里，对着那老掌柜，纤细的指尖随意地在空中点了几下，又朝着张云雷他们所在的方向比划了一个简单的方位和距离。
老掌柜一愣，顺着她指点的方向眯起眼，隔着街道和车流仔细看了看对面狼狈的两人。显然，他也辨认出了那身形姿态显示出的极度不适。他脸上闪过一丝了然，对着沈卿昭恭敬地点了点头，嘴里似乎还快速说了几句什么，像是在描述方位细节。
沈卿昭微微颔首，示意明白了。
随后，她对老掌柜低语了几句，声音低不可闻。
老掌柜脸上露出一抹惊异，但很快被郑重的神色取代。他连连点头，表示明白了。
交代完毕，沈卿昭没再停留，也没有再朝张云雷这边看一眼，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她身影翩然一转，步履从容，沿着老街的青石板路，朝着夕阳渐沉的方向行去。那抹素白的身影在熙攘的人流中明明格格不入，却奇异地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便远去，只留下一缕渐渐被尘埃覆盖的冷香余韵，以及一只悄然跟上、转眼消失在街角的金色身影——是元宝。
“哎？她……她走了？不管咱们了？”杨九郎看着沈卿昭头也不回地离开，扶着虚弱的张云雷，急得直跺脚，“她指手画脚跟那老掌柜说啥呢？这啥意思？认出咱们了，就告诉药店掌柜这儿有个瘸的？”
张云雷嘴唇动了动，腿上的剧痛再次汹涌袭来，他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佝偻下去，额头抵在杨九郎肩膀上，冷汗浸透了对方的衣衫。
就在这时，药店的老掌柜却快步走了出来。这老爷子年逾花甲，但精神矍铄，步履稳健。他三两步就穿过非机动车的缝隙，很快来到了街这边杨九郎和张云雷跟前，手里还拿着一个簇新的、还没拆封的硬纸板小盒子。
“小伙子，”老掌柜看着张云雷痛得佝偻的样子，眉头也皱了起来，但语气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温和命令，“赶紧扶着坐下，靠着点儿这墙根。”他指了指旁边相对平整干净一点的墙角。
杨九郎一边手忙脚乱地按老掌柜说的做，一边满头雾水地问：“老先生，您这是……？”
“刚才那位女客专门交代的老头子我，”老掌柜一边麻利地拆开手中的硬纸板盒，一边飞快地说，眼里带着对沈卿昭的惊异和信服，“她说街对面有个小伙儿腿伤犯了，正发作的厉害，让我务必把这个药膏立刻送过来贴上！喏，就是这个！”
纸盒打开，里面是用硬纸和防油纸层层仔细包裹着的、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几贴膏药。一股极其浓郁、却并不刺鼻，反而带着一股清冽草木气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甚至冲淡了空气中的燥热和浊气。
那膏药呈近乎透明的浅褐色，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在阳光下似乎内蕴流动的光泽。
“快点！”老掌柜催促杨九郎，“把他裤管撩起来，贴患处，现在立刻贴上！那姑娘说了，贴上十分钟就见效果！”老掌柜的语气斩钉截铁，眼神里充满了对那年轻女子话语的深信不疑。他亲自拿出一片膏药，小心翼翼揭下保护膜，那膏体带着柔韧的胶感，透着浸透了的草木精华。
杨九郎有些犹豫地看着那黑乎乎的膏药：“这……这什么药？管用吗？要不要去医院……”
“先贴上！”老掌柜提高了声音，带着过来人的笃定，“管不管用，试试不就知道了？人家姑娘不是说了吗，十分钟！”
张云雷疼得脑子里一团浆糊，汗水模糊了视线，感觉那寒气又开始在筋骨间肆虐。此刻听到“贴上十分钟见效”，虽然觉得荒唐，但一股微弱的、近乎破罐破摔的期望却冒了出来——万一呢？他艰难地喘着气，对着杨九郎点了点头，眼神痛楚中带着一丝不顾一切的决绝。
杨九郎一咬牙，手忙脚乱地撩起张云雷右腿的裤管，露出膝盖周围有些苍白甚至微微肿胀的皮肤。老掌柜经验丰富，看准位置，手腕沉稳有力，“啪”地一下，将那整片带着清凉药力的膏药稳稳当当地贴在了疼痛最钻心的地方！
那膏药一贴上皮肤，一股强烈的凉意便透了进去！
这股凉意并非仅仅是物理降温，它仿佛带着某种灵性，像无数细密的冰针，瞬间刺穿了附着在骨缝深处的滞涩寒气与疼痛！
“嘶——”张云雷猛地倒抽一口凉气，浑身剧震！
但这一次，那剧烈的痛楚像是被无数冰冷的手扼住了咽喉，发出刺耳哀鸣的同时，也在被这霸道的清凉药力硬生生地拉扯开来、融化瓦解！
初时的刺激过后，剧痛开始像退潮一样迅速减退！那几乎要嵌入骨髓的冰针感和沉甸甸的酸胀感，如同被温暖的春风抚过，一点点地舒缓开来。
不到五分钟，张云雷紧锁的眉头就缓缓舒展开来。脸上那种因剧痛而绷紧到极致的僵硬感消失了，煞白的脸色渐渐有了一丝血气。覆在膝盖上的手掌感受到的不再是灼痛或冰冷，而是一种温润的药力渗透进来，像是疲倦的筋骨浸泡在了温热的药泉之中。他急促的喘息也慢慢平复下来。
“哎哟我天……！”杨九郎一直紧张地盯着他的脸，此刻看着他明显放松下来的神情和不再颤抖的身体，惊喜得差点跳起来，“辫儿！感觉怎么样？真管用了？！这膏药神了啊！”
张云雷长长地、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呼出一口气，试着轻轻活动了一下膝盖。虽然还有些许微弱的酸软感，但那撕心裂肺的疼痛竟真的烟消云散了！他疲惫却清晰地点头，声音还带着哑：“……好多了。真的……好多了。”他的目光落向那片普通的膏药上，眼神复杂难明。
老掌柜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脸上皱纹舒展开，感慨地咂咂嘴：“怎么样？老头儿我没诓你们吧？那位女客……神人呐！她临走前就留下这两贴膏药钱，说后面这盒里的药都给他用，务必按时贴。还有这个药方，”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清冷的药气，“她说等他缓过劲儿了，按这个方子抓上三副药，文火慢煎，喝三个晚上，能固本培元。”
杨九郎激动地接过那张药方和剩下的几贴膏药，如获至宝。他看看脸色明显缓过来的张云雷，又看看早已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头，那个“白衣倩影”消失的方向，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震惊、不解，还有浓浓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探究欲。
“我的个娘诶……神仙姐姐显灵！绝对的神仙姐姐！”杨九郎喃喃自语，随即猛地看向张云雷，眼睛里八卦的火焰熊熊燃烧，“辫儿！说！那姑娘到底是谁？！你啥时候认识这等高人的？连你腿疼都知道，还隔这么远就给药！说！快点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背着我跟仙女姐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张云雷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感受着腿上残余药力带来的舒适温热，目光越过喧嚣的街道，望向沈卿昭离去的方向。落日熔金，余晖为古老的街巷镀上暖红，却再也觅不到那抹孤清的素白。
他摩挲着口袋里的平安扣，温润的玉石似乎也染上了一份暖意。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他低声回答杨九郎，嘴角却无意识地微微弯起一个虚弱的弧度，“或许……真是路过的好心仙女吧。”
这一次的巧合相遇，拂晓之光尚未降临，却有一缕清冽的医者微光，悄然划破了他疼痛的阴霾。而那层笼罩在“白衣倩影”身上的迷雾，却似乎更浓了。杨九郎的八卦雷达，已然全功率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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