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大爷来了？”王惠先一步进了院子，声音带着熟稔的笑意。
沈卿昭闻声，缓缓转过身来。目光依旧清泠平静，如同沉静的潭水。她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于谦也笑呵呵地踱步进来：“沈大夫好啊！雨后新荷，正是赏玩的好时候！没打扰您雅兴吧？”他话语轻松自然，眼神在那青翠的莲池与沈卿昭清绝的脸上转了转，如同欣赏一幅天然搭配得恰到好处的景致。“这龟……元宝大爷又惦记上了？”他目光扫向码头边上蓄势待发的元宝。
元宝压根没空理于谦，尾巴甩得更快了，喉咙里低低呜咽了一声，仿佛在说：别吵！本大爷忙着打猎（盯梢）呢！
王惠放下手中的腊梅茶叶小罐：“你们聊着。我前头厨房火还开着。”她对着沈卿昭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腊梅茶好东西），又笑着对于谦眨眨眼，便转身退出了这个充满野趣却悄然笼罩着一丝仙灵气息的天地。
于谦走到藤椅旁坐下，将手里的蝈蝈笼子随意挂在一旁柳树的枝杈上。两只蝈蝈得到更广阔的视野，叫得更欢实了。他拿起石桌上的紫砂壶，摸了摸壶壁，还有余温，便重新注入旁边小风炉上温着的热水。
“水是好水，西山刚取的泉眼水，清冽着。”于谦洗杯烫盏，动作并不花哨，带着一种闲散的从容。深紫砂的小茶杯经沸水一烫，散发出温润内敛的光泽。“腊梅茶难得，弟妹藏得紧。去年梅花开得正好时腌的，去冬寒燥气最佳。沈大夫尝尝？”他将冲泡好、色泽如同冻融琥珀般晶莹透亮的茶汤斟入杯中，推到沈卿昭面前的石桌上。浓郁的、带着冷冽梅花幽香的茶气瞬间散开，融入了荷池微湿清冷的空气里，竟显得极为和谐。
沈卿昭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姿势依旧端雅，却不拘束。她依言端起那深紫砂的小杯。奇特的厚实温润感从指尖传来。杯中的腊梅茶汤色泽澄澈透亮，映出她清晰的身影。就在她凝视杯面倒影时——
池面一阵细碎涟漪荡漾开！一个金色的毛绒影子猛地扎了下去！
“噗通！”
水花四溅！
是元宝！它终究没抵住水下那只肥硕龟影的诱惑（主要是乌龟游到了码头正下方），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意图叼住乌龟的裙边给它点颜色看看！
结果——
哗啦！
水面破开！元宝叼着一嘴水草浮了上来！吐掉！晃着湿淋淋的狗头，狂打喷嚏！它追的那只墨玉龟早已一个轻巧的侧身沉入水底茂密的菖蒲丛深处，只余下慢悠悠荡开的几圈涟漪和几串咕噜噜的水泡，像是在无情地嘲笑它。
元宝气急败坏地用爪子拍打水面，溅起更大的水花，喉咙里发出不甘的呜呜声。
“呵，”于谦看着元宝狼狈浮水追龟的场面，忍不住笑出了声，吸了口烟斗，“这小神兽，性子是真够虎的！水里抓鳖？那可是我这儿龟精里水性顶个儿的！”
沈卿昭的目光从元宝那边收回，落回到手中的茶盏。杯面已被元宝激起的水花漾得起了涟漪，扭曲了倒影。腊梅幽香依旧。她微微抬眸，看向于谦，清泠的声音如同拂过柳梢的风：“水中影虚，镜中花缈。执念太甚，不如放手。”
她的话看似在点评元宝的抓龟之举，声音平淡无波。
于谦端着茶杯的手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皮，望向沈卿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眼神清澈平静，仿佛洞悉万物。
随即，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也漾开一丝了然的笑意，像看透了什么，却并不点破，只慢悠悠地吸了口烟斗，任由那带着异香的烟雾缭绕升腾。他笑道：“沈大夫这话在理！凡物皆皮相，太执着了是跟自己过不去。就像我那台上演的角色，”他放下烟斗，手指随意点了点远处的几处莲苞，岔开了话题，“甭管是忠是奸，下了台，脱了那身行头，还是自己。”
他拿起一只紫砂小杯，轻轻晃了晃杯中温凉的琥珀色茶汤，目光闲适地扫过池中那几枝刚抽的莲苞：“瞧见没，那几朵花骨朵？刚出头呢。开不开？什么时候开？都是造化安排。咱们坐这儿干看着，干着急也没用。是朵好莲花，早晚得开；不该开的，憋死在泥里也没辙。不如喝茶看景，等着它自个儿亮本事。花开花落两由之，强求……没趣儿。”他说得云淡风轻，字字透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从容与豁达。
沈卿昭的手指在紫砂小杯微凉光滑的杯沿上缓缓摩挲。夕阳的金红色光芒透过婆娑的柳叶间隙洒落，在她烟青色长衫的肩头跳跃着柔和的光斑。池面在暮光中泛着粼粼金光。她那清冷的眸光倒映着暖色的余晖和波光，似乎微微柔和了坚硬的边缘。
她没有说话。空气里是蝈蝈悠扬的嘶鸣，池水轻柔的涌动，远处马儿的低低响鼻。池塘中央，几株新莲的花苞在晚风里轻轻摇曳，嫩粉的尖角悄无声息地微微张开一丝缝隙。
于谦眯起眼睛，静静感受着这方池畔小天地里难得的和谐。他目光落在那几丝悄然张开的莲花花苞缝隙上，又转而掠过沈卿昭被暮光映照、仿佛也氤氲着暖融光泽的清冷侧脸。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敬畏，只有一种如同品鉴一壶上好老酒或观赏一块古玉时的纯粹欣赏与……带着点“本该如此”的安然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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