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外的蝉鸣在晨光里黏成一片。
柳清照蹲在药庐前的青石板上,指尖捻着片皱巴巴的紫苏叶,看程英对着石桌上的药材名录直咬嘴唇。
"这味是藿香,叶心有绒毛。"她用笔杆戳了戳程英面前的陶碗,"前日教的苍术呢?"
程英慌忙翻找,竹篾编成的药筐被碰得哐当响,几株晒干的夏枯草滚到柳清照脚边。
她耳尖通红,手指绞着袖口的月白缎带:"林...林兄,我总记混了。"
柳清照盯着她发皱的眉头,突然想起现代带新人时那姑娘背KPI的模样。
她弯腰捡起夏枯草,指尖蹭掉草茎上的浮土:"你记不住,是因为没把药材当活人看。"
"活人?"程英睁圆了眼睛。
"对。"柳清照把夏枯草放回陶碗,"比如这味夏枯草,夏天茂盛冬天枯萎,像不像总在你面前晃悠的小丫头?
你要是把它的脾气写下来,记的时候就像想起熟人——"她突然顿住,手指敲了敲程英怀里的蓝布包袱,"不如写日记?"
"日记?"程英的睫毛颤了颤,"那...是什么?"
"就是把你今天学了什么,心里怎么想的,都写下来。"柳清照从袖中摸出半块炭笔,在石桌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线,"你看,今天学了紫苏叶能解表散寒,你就写'今日学紫苏,叶子摸起来像阿姊的绢帕,我很高兴,因为终于分清它和薄荷叶了'。"
程英的眼睛亮起来,像被点着的灯芯:"这样...就能记住?"
"比你对着药名录干瞪眼强。"柳清照把炭笔塞给她,"明日带本旧书来,撕了页当本子。"
于是程英的蓝布包袱里,除了药杵和药材,多了本毛边纸订的小本子。
起初她只写"今日学茯苓,性平味甘",后来渐渐添了"林兄说我记错时,耳朵会发红","今日他夸我认得全了菊科药材,我躲在廊下笑了半刻"。
柳清照翻着本子时,砚台里的墨汁正泛着幽光。
她用食指戳了戳程英新写的那句"林兄今天骂我笨,但我还是很喜欢他",抬头看程英缩在竹帘后,耳尖红得要滴血:"你该多写点情绪。"
"可...可这样会不会太..."程英绞着裙角。
"不碍事。"柳清照把本子推回去,"你当这是说给十年后的自己听——等你成了妙手神医,再看现在的笨手笨脚,说不定要笑出声。"
直到那天下着疏疏的雨。
柳清照正蹲在药庐后给薄荷苗浇水,听见程英的惊呼声穿透雨幕。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跑过去,正看见黄药师立在石桌前,玄色大氅沾着雨珠,手里捏着程英的日记本。
"阿爹!"程英扑过去要抢本子,却在离黄药师三步外顿住脚。
她的指尖发颤,声音细得像被雨打湿的蚊蚋:"这...这是林兄教我记的功课。"
黄药师抬眼时,雨丝恰好掠过他的眉峰。
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银针,从日记本扫到柳清照脸上:"林公子倒是会教。"
柳清照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心里突然想起广告公司总监查方案时的眼神——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早把漏洞数了个遍。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药杵,故意把木柄攥得咔咔响:"黄岛主若觉得不妥,学生改了便是。"
"改?"黄药师翻开日记本,指尖停在"林兄今天骂我笨,但我还是很喜欢他"那行字上,"你教她把私事写进功课?"
"这不是私事。"柳清照往前半步,雨丝顺着发梢滴进领口里,凉得她打了个激灵,"这是...心理疏导。"
"心理疏导?"黄药师挑眉。
"岛主可知,人记东西时若带着情绪,记得更牢?"柳清照掰着手指头数,"就像您记《九章算术》,若当时正为某道题气得摔茶盏,保准十年后都忘不了那题解法。
程英写'高兴'、'喜欢',就是给记忆拴根绳子。"
她瞥见程英躲在黄药师身后,手指绞着裙角直发抖,又补了句:"前日她背熟了十五味药材,都是写过心情的。"
黄药师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两圈,突然低笑一声。
他把日记本递给程英,大氅扫过石桌时带翻了药筐,几株晒干的陈皮骨碌碌滚到柳清照脚边:"明日起,你每日辰时到桃叶居。"
"桃叶居?"柳清照心里一紧——那是黄药师在汴京暂居的别院。
"我要亲自看看,这'心理疏导'能教出什么。"黄药师转身时,雨丝在他身周织成银帘,"戌时三刻,莫要迟了。"
程英捧着日记本追出去,发尾的银簪在雨里闪了闪。
柳清照蹲下身捡陈皮,指腹擦过陈皮上的纹路,突然发现手心里全是冷汗。
戌时三刻的桃叶居飘着沉水香。
柳清照跨进月洞门时,正看见黄药师坐在竹榻上,案几上摆着程英的日记本,旁边还搁着盏未动的茶。
"坐。"黄药师抬了抬下巴。
柳清照坐下时,膝盖碰响了竹榻。
她盯着案几上的日记本,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纸:"岛主若觉得这法子不妥,学生...学生可以换旁的。"
"不必。"黄药师翻开日记本,指尖划过"林兄今天骂我笨,但我还是很喜欢他","你说的'情绪拴绳子',倒让我想起《黄帝内经》里'怒伤肝,喜伤心'——只是古人只说情绪伤身,你倒能拿来用。"
柳清照喉结动了动。
她想起穿越前在图书馆翻的《认知心理学》,喉咙突然发紧:"学生...只是瞎琢磨。"
"瞎琢磨?"黄药师突然笑了,那笑像寒潭里的冰裂,"你教程英写日记时,可琢磨过被我发现的后果?"
柳清照的后背贴上了竹榻。
她望着黄药师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明白黄蓉那刺尖上的蜜从何而来——这对叔侄的眼睛里,都装着能把人心底事剖出来晒的光。
"学生只琢磨过程英记不住药材会急哭。"她硬着头皮迎上那目光,"岛主若要罚,学生认。"
黄药师盯着她看了半盏茶的时辰。
就在柳清照以为他要掀了案几时,他突然合上日记本,推到她面前:"明日开始,你教程英时,把'心理疏导'的法子也说与我听听。"
"啊?"柳清照愣住。
"我倒要看看,"黄药师起身时,玄色大氅扫过她的手背,"你这'普通学生',还能教出什么花样。"
月洞门外的更鼓声敲了三下。
柳清照攥着日记本走出桃叶居时,夜风吹得她后颈发凉。
转过影壁的瞬间,她听见树后传来熟悉的玄铁匕首轻响——杨过倚在老槐树上,月光把他的轮廓切成明暗两半。
"他说什么?"杨过问。
柳清照摸了摸袖中程英塞给她的桂花糖,糖纸窸窣作响:"他说我...与众不同。"
杨过的手指搭上腰间的玄铁匕首,指节泛着青白:"他开始怀疑你了。"
柳清照望着头顶的月亮,突然想起程英日记本里夹的那片紫苏叶——白天还鲜绿,此刻已透出蔫黄。
她正要说什么,墙角的竹丛里突然传来细不可闻的响动。
两人同时转头。
月光漏过竹枝,照见片衣角的暗纹——是黄药师的旧部曲灵风,他缩在竹影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几片被踩碎的竹叶,在风里打着旋儿。
柳清照望着那片竹叶,突然想起程英日记本最后一页的字:"今日林兄的手很凉,像我阿爹查功课那天。"
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果然凉得像浸过井水。
而此刻的曲灵风正穿过两条巷弄,怀里揣着白天在书院打听来的消息:林昭总说"我娘是绣娘",却从未提过父亲;他总在深夜读书,案头摆着些字迹陌生的册子;最奇的是,他前日竟对着只断了腿的麻雀说"现代医学能接骨"......
他的脚步在桃叶居门前顿住,抬手叩响门环时,掌心沁出薄汗——这些异常,足够让黄岛主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