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消毒水气味被红烧肉的焦香冲淡时,钟渊正踮着脚把小彩灯缠在输液架上。
暖黄色的光星星点点洒在父亲凹陷的眼窝里,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保温桶上凝结的水珠。
"妈,糖醋鱼糊了?"
钟渊突然回头,母亲正对着微波炉门照镜子,把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
她转身时围裙上的招财猫晃了晃,瓷勺磕在碗沿发出清脆声响:"就你鼻子灵,这叫锅气。"
说着母亲就把冒着热气的虾仁豆腐推到病床前,蒸汽模糊了父亲戴着的氧气面罩。
窗外的烟花突然炸响,橘色的光透过百叶窗在地面切割出跳动的格子。
钟渊往父亲碗里夹了块最嫩的鱼肉,却见他颤巍巍把鱼肚肉又夹回自己碗里:"小渊长身体,多吃点。"
这场景与记忆里无数个晚餐重叠,只是此刻父亲的手不再有力,鱼尾纹里盛满了药水的苦涩。
母亲忽然举起保温杯,塑料壳折射着彩灯的光晕:"碰个杯吧!"
三个杯子相触的轻响里,钟渊听见父亲压抑的咳嗽,看见母亲别过脸擦掉睫毛上的水珠,而烟花的余烬正落在窗台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叶片上。
一家三口在医院吃完年夜饭后,钟渊就把母亲送回家,等他再回到医院的时候却发现父亲又一次被推到急诊室里进行抢救。
他推开消防通道的铁门时,消毒水混着烟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楼梯间感应灯在他头顶滋滋闪烁,将阴影切割成锯齿状投在水泥台阶上。
他顺着台阶滑坐下去,羽绒服蹭过冰凉的金属扶手,发出刺啦的摩擦声。
喉间泛起铁锈味,他狠狠咬住下唇。睫毛上的水汽凝成小珠,顺着鼻梁滑进嘴角,咸涩得像记忆里打翻的中药碗。
十二岁那年父亲咳血染红枕巾,他攥着挂号单在走廊狂奔;十八岁生日蛋糕还没切,急救车的鸣此刻消毒水的气味突然与记忆重叠,那些被时间抚平的伤口突然翻涌出血腥气。
膝盖无意识地撞击台阶,发出沉闷的回响。他把额头抵在冰凉的金属扶手上,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破碎的呜咽,像困在玻璃瓶里的飞蛾。
感应灯突然熄灭,黑暗将他彻底吞噬,只有眼泪砸在水泥地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数不清究竟是第几滴。
凌晨两点父亲终于脱离生命危险,钟渊隔着玻璃看着病床上那个把自己养大的瘦弱男人。
钟渊知道父亲也很痛苦,但是作为他唯一的孩子,他是怎么也没办法去放弃他。
窗外炸开的烟花将玻璃映成流动的彩色琉璃,钟渊盯着瓷砖缝隙里凝固的血渍,那抹暗红在霓虹光影里忽明忽暗。
走廊尽头传来护士站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混着电梯开合的叮咚声,像某种诡异的背景音乐。
整座城市都在沸腾。烟花的爆裂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震颤着医院外墙的钢筋水泥。
远处广场的倒计时欢呼声穿透双层隔音玻璃,化作细碎的嗡鸣。
消毒水气味混着远处飘来的爆竹硫磺味,在鼻腔里搅成酸涩的硬块。
他机械地摩挲着缴费单边角,指腹被纸页割出细微的灼痛。走廊顶灯突然滋啦闪烁,映出对面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识牌,反光刺得他眼眶生疼。
又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来,震得消防栓玻璃微微发颤。
大年初一,早上的南京街巷裹着薄雪,司徒秋然呵出的白雾在围巾边缘凝成霜花,街边店铺的红灯笼垂着雪穗,将“新年快乐”的烫金字样晕染成模糊的光斑。
梧桐枝桠在寒风中摇晃,抖落的雪沫扑簌簌落进她后颈,惊起一阵战栗。
街角的书店垂着褪色的竹帘,铜铃随着推门声发出喑哑的颤音。暖气裹挟着旧书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
司徒秋然拂去睫毛上的雪粒,看见收银台后店主蜷在藤椅里打盹,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着黄梅戏。整排落地窗外,雪片斜斜掠过霓虹,将玻璃映成流动的水墨。
她循着泛黄的指引牌走向故事类书架,靴跟叩击木地板的声响在空荡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转过书架时,忽然撞上一道清冽的消毒水气息。穿深灰大衣的钟渊倚着书架席地而坐,膝头摊开的《急诊医学手册》被指腹压出褶皱,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书签微微颤动。
钟渊抬头的瞬间,司徒秋然看见他眼下青黑如泼墨,睫毛上沾着未化的雪珠。
两人的影子在暖黄灯光下交叠。
书店深处传来店主翻书的沙沙声,远处秦淮河的画舫汽笛穿透雪幕,惊起檐角沉睡的雪尘。
司徒秋然只是短短一个星期没见钟渊而已,却没想到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钟渊,你怎么了?你是在减肥还是生病了?”
司徒秋然把手放在钟渊的额头上发现并不烫,钟渊摇摇头拿开她的手缓缓开口:“都没有。”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她看出了他脸上的疲惫也不忍心再打扰,于是准备转身离开。
钟渊突然拉住她的手腕,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地看着她,声音慵懒:“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当然好了。”
司徒秋然毫不犹豫地答应,她的心里又惊又喜,在这个孤独冰冷的南京城里,钟渊就是她现在唯一的温暖。
司徒秋然和钟渊并肩走在梧桐大道上,被积雪压弯的梧桐枝桠低垂,枝条交错处勾勒出拱形的雪廊。
他们的鞋子踩过厚厚的雪层,发出细碎的咯吱声,惊起枝丫间栖息的寒鸦。
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重叠在覆雪的青石砖上,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远处传来卖糖炒栗子的吆喝声,混着零星的爆竹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两个人沉默着走了很久,钟渊突然开口:“司徒小姐,你过年怎么没有回家?”
“我,我没买到回家的火车票。”
钟渊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转头看着司徒秋然:“要不要一起去吃火锅?”
“好啊!”
司徒秋然笑着答应,她想如果整个春节都能和钟渊在一起,那不回家过年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钟渊带着司徒秋然来到他们每次乐队演出结束后,就会聚在一起吃饭的火锅店里。
两个人点了一大桌子菜,司徒秋然被火锅辣得眼泪和鼻涕流了一大把,钟渊也被辣得红了眼睛。
吃完火锅后外面的天色也暗了下来,钟渊提出要送司徒秋然回家,但她却犹豫着缓缓开口:“我刚才吃得好饱,要不然我们再一起散散步吧?反正我回去也是一个人。”
司徒秋然眼里的失落和寂寞怎么也藏不住,而这一切钟渊都看在眼里。他把自己的白色围巾摘下来,围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他冲她温柔一笑:“那就去散散步,我带你去个秘密基地。”
司徒秋然跟着钟渊穿过三条蜿蜒的老街,霓虹灯的光晕渐渐淡去。
夜风裹挟着湖水的凉意扑来,司徒秋然打了个寒战。却在转过最后一片竹林时屏住了呼吸,半轮弦月悬在黛色天幕。
粼粼波光从芦苇荡深处漫出来,一座原木色的小木屋就那样安静地泊在湖岸,檐角垂着几串风干的红辣椒,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木门推开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钟渊摸黑拧开一盏暖黄的壁灯,昏暗中浮动着雪松与旧书的气息。
墙上挂着褪色的老照片,窗台摆着几盆蔫头耷脑的多肉,角落里堆满画架和未完成的油画,最显眼的位置搁着台蒙尘的黑胶唱片机。
“要听点音乐吗?”
她点点头,钟渊掀开唱片盒,指尖拂过《月亮河》的封面。
司徒秋然走到窗边,月光透过雕花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远处湖面忽然跃起一尾银鱼,涟漪荡碎了水中月影,又在风里慢慢复原。
“这就是你的秘密基地?那我是第一个来的吗?”
司徒秋然满眼期待地看着钟渊,他正弯腰拿着木柴在木屋中间的炉子里生火。
“不是,瑞升,书远还有老贾都来过。你是第四个来这里的人。”
钟渊的话让她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因为自己是唯一一个来过这个秘密基地的女生。
松木在炉膛里噼啪炸开火星,司徒秋然将冻得发红的指尖凑近火苗,暖意顺着指缝漫上来,却抵不过心口翻涌的滚烫。
黑胶唱片机淌出低哑的爵士乐,老唱片特有的沙沙声里,钟渊修长的手指正拨弄着火钳,将新添的木柴架成歪斜的金字塔。
火光摇曳着爬上他的眉骨,在睫毛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鼻梁的弧度被镀成琥珀色,薄唇偶尔抿起时,下颌线条绷得冷冽又温柔。
司徒秋然盯着他垂落额前的碎发被火风掀起,突然想起火锅店蒸腾的雾气里,他夹起毛肚时手腕利落的弧度。
“在看什么?”
钟渊忽然抬眼,火光瞬间点亮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司徒秋然猛地别过头,耳尖发烫,却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她轻声:“没看什么。”
余光里,钟渊探身添柴,带着雪松气息的温度裹着火星扑面而来。
炉中木柴轰然倒塌的刹那,她慌乱间撞上他近在咫尺的侧脸,那上面跳跃的光斑,比任何油画里的光影都要惊心动魄。
钟渊的声音裹着炭火的余温,在静谧的木屋里泛起涟漪:“想不想换个角度看星星?”
司徒秋然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已经扛起靠墙的木梯,动作利落地架在房梁下,老旧的木梯发出吱呀的呻吟。
几片碎瓦落地时,凉风裹挟着银河的气息倾泻而入。司徒秋然仰起头,正看见钟渊俯身的轮廓,他修长的手指拨开交错的木椽,露出一方缀满星辰的天幕。
“上来吗?”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的笑意,司徒秋然却摇摇头,目光早已被头顶的璀璨夺去全部心神。
从未见过这样的星空,城市的霓虹将星光揉碎成尘埃,而此刻每一颗都像浸在蜜水里的糖霜,沉甸甸地坠在眼前。
忽然,钟渊灵巧地翻身落地,木梯摇晃着撞在墙上。他在她身边坐下时带起一阵风,发梢还沾着夜露的凉意。
“这样看,才够近。”
他的声音擦着她发烫的耳际落下,司徒秋然偏头看他,正巧撞上他专注的目光——那里面盛着比银河更温柔的光。
“你笑了。”
他忽然伸手,指腹几乎要触到她扬起的嘴角,却在半空顿住。
“你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低沉的嗓音混着柴火的焦香,让司徒秋然的脸颊瞬间烧透。她慌忙转头望向星空,却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盖过了唱片的沙沙声。
两人就这样并肩而坐,谁也没有再说话。月光透过屋顶的缺口流淌进来,在钟渊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银边,司徒秋然偷偷用余光描摹他的轮廓,直到一颗流星突然划破夜幕,拖着长长的尾焰坠入芦苇荡深处。
那一刻司徒秋然感觉自己和钟渊之间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近了。
看完星星后钟渊开车把司徒秋然送回家,这是她第二次坐他的车。
她一上车就看见汽车后排的座位上放着一个亮眼的褐色小熊玩偶,可是她上次坐车的时候明明还没有。
钟渊的手机壳上也多了一条粉色的水晶链,那一刻司徒秋然的心里咯噔一下。
她下意识把这些东西想象成钟渊或许已经谈恋爱了,而那只小熊和粉色水晶手链可能就是他女朋友放在车里面的。
但她不知道的是,小熊其实是他去超市买东西送的,而那条水晶手链其实是贾子彦送的生日礼物。
一路上司徒秋然都歪头看着车窗外一言不发,钟渊也注意到她微妙的情绪。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不开心了?”
司徒秋然摇头:“没有。”
钟渊勉强露出一抹笑容:“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司徒秋然的手攥着衣角,嘴唇紧紧咬着。
“钟渊,你……谈恋爱了吗?”她忍不住开口问他。
钟渊一头雾水转头看着她笑笑:“为什么这么问?难道又是在粉丝超话里看见的吗?”
“不是。”
她低着头,眼睛很红,心里有一种说不出口的酸涩。
钟渊没有回答,一直到司徒秋然下车往家的方向走去时,他才开口说话。
“司徒小姐。”
钟渊的一声司徒小姐,把楼道里的声控灯都喊亮了。她又转身跑回去,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怎么了?”
“粉丝超话里的消息不准,我目前还是单身。”
司徒秋然呆愣在原地。
“晚安。”
钟渊说完后转身离开,没一会儿就听见身后传来司徒秋然开心的尖叫声,而他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钟渊刚坐到车里面就摸到口袋里的草莓发绳,他拿出来看了看。
“下次,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还给她。”
他手里紧紧握着发绳,心里却已经开始期待下一次见面了。
司徒秋然蹦蹦跳跳地跑回家,一打开门就看见闻一笑一本正经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
她看见闻一笑的时候并不意外,因为是她把家里的备用钥匙给了她。
“司徒秋然!这么晚你去哪儿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不知道要早点回家吗?”
闻一笑像孩子很晚没回家,非常着急的家长一样。
司徒秋然嘻嘻一笑,坐在闻一笑的身旁紧紧抱着她的胳膊:“笑笑,我今天特别开心,特别特别开心。”
“你还没和我交代,你过年不回家,今天都和谁出去玩儿了?”
“我和钟渊去看星星了。”
闻一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和钟渊在一起了?”
“怎么可能!虽然我做梦都想和他在一起,但还没有那么快。”她脸都要笑僵了。
闻一笑连连摇头:“啧啧,看看你那一脸花痴样。”
“对了,你怎么来了?”
“我爸妈知道你过年没回家,所以特意让我带家里面的家常菜还有年货来看看你。”
司徒秋然看着闻一笑带来的大包小包,突然感觉鼻头一酸。她没想到朋友的父母竟然都比自己的父母要更加关心自己。
“谢谢你,也帮我谢谢叔叔阿姨。”她的声音哽咽,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闻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小事。”
闻一笑起身打开保温盒拿出里面还热气腾腾的饭菜,然后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
其实闻一笑知道司徒秋然不回家的理由并不是买不到火车票,而是那个家已经没有什么是值得她回去的了。
在遇见司徒秋然之前闻一笑还以为全天下的父母,都会像自己的父母一样爱自己。
每次提起家人,司徒秋然的脸上都会露出无法言喻的忧伤。
吃完饭后闻一笑动作熟练地从衣柜里拿出和司徒秋然一样的睡衣,然后走进浴室。
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好到可以像家人一样同吃同住,闻一笑时不时就会来司徒秋然的家里住上好几天。
司徒秋然经常会想刚从大学毕业出来工作的那一年,如果没有闻一笑收留把钱都用来租房子没钱吃饭的自己,她或许真的有可能会饿死在南京这座城市。
司徒秋然是一个很慢热的人,因此她从来不曾拥有过真心相待的朋友。而活泼开朗的闻一笑刚好弥补了她所缺少的那一半。
或许这就是她们能成为好朋友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