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龙骨村染成深沉的蓝黑色。
大多数屋舍早已熄了灯火,唯有风声穿过废弃建筑的缝隙,发出低沉的呜咽。
江绪怜的住处位于村落边缘,一座相对独立的石屋,原本是旧时代的某个小型仓库,被她清理出来,图个清静,也方便她偶尔进行一些不想被人察觉的自行研究。
屋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江绪怜正就着这灯光,仔细擦拭着她的复合弓弓臂,小七趴在她脚边,厚实的皮毛像一块温暖的地毯,发出均匀的鼾声。
角落里,一台从废墟里淘换来的老旧录音机,磁带缓缓转动,咿咿呀呀地播放着一首旋律舒缓却带着年代感的老情歌,女歌手的声音沙哑,唱着些地久天长的词句,与这个末世显得格格不入。
江绪怜并不十分在意歌词,只是觉得这声音能填满过于寂静的空间,让她不至于总是只和自己脑内的“房客”无声交流。
突然,小七的耳朵警觉地竖起,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江绪怜动作一顿,侧耳倾听。
一阵踉跄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哼唧。
“唔……江…江姐……”
是胥童的声音,听起来黏糊糊的,还打着绊。
江绪怜皱了皱眉,放下弓。
小七已经站起来,踱到门边,但没有吠叫,只是从鼻子里喷出一股不满的气息,显然认出了这个常来的不速之客。
门没锁,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胥童的脑袋探了进来,脸颊通红,眼神迷离,带着一股浓重的、甜腻中透着苦涩的菌酿气味。
他怀里还宝贝似的抱着一个粗糙的陶土壶。
“江姐……你、你没睡啊?”
他咧嘴傻笑,脚步虚浮地挤进门,“我……我带了好东西,找你……找你喝点儿……”
江绪怜看着他摇摇晃晃的样子,忍不住毒舌:“怎么,巡逻队现在改行测试菌酿毒性了?看你这样,像是刚被蛇狗舔过脑子。”
胥童像是没听出讽刺,反而笑得更加灿烂,晃晃悠悠地走到她那张简陋的桌子旁,一屁股坐下,小心翼翼地把酒壶放下。
“才……才没毒呢!是山大他们藏的……好货!我、我偷……拿来的!就想……就想跟你一起喝!”
小七凑过去,在他腿边嗅了嗅,嫌弃地打了个喷嚏,甩甩头又趴回江绪怜脚边,用屁股对着胥童,表达它的不屑。
江绪怜本想把他撵出去,但看他那副醉醺醺又傻乎乎的样子,估计也说不通。
她叹了口气,重新坐下:“喝完了就赶紧滚回去睡觉,明天还要训练,你想被白月魁加练?”
胥童忙不迭地点头,手忙脚乱地倒了两碗浊酒,递了一碗给江绪怜。
她自己那碗几乎是满的,而胥童自己那碗因为手抖洒了小半。
录音机里的情歌还在绵绵地唱着,胥童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话就开始更多更密了。
他从第一次见到江绪怜怎么用匕首干净利落地解决一只脊蛊,说到她手把手教他调整射击姿势时他有多紧张,又说到她上次任务回来分给他的那块甜得发腻的旧世界巧克力……
江绪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偶尔抿一口碗里的菌酿。
这酒对她被病毒改造过的身体效果有限,只是喉咙里有点烧灼感。
她更多是在观察胥童,看他因为酒精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看他絮絮叨叨时笨拙又真诚的样子。
这种毫无防备的赤诚,在这个时代显得既罕见又……有点愚蠢。
“……江姐,”胥童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神却更加专注地黏在她脸上,即使视线已经对不准焦,“我、我其实……特别……特别……”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脸涨得比刚才更红,呼吸也急促起来。
江绪怜挑眉:“特别什么?特别蠢?”
胥童猛地摇头,像是下定了巨大决心,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江绪怜放在桌上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汗湿和颤抖。
江绪怜一怔,下意识想抽回,但胥童握得很紧。
她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是控制病毒——绝不能让他接触到任何异常的分泌物或引发她本能的防御反应。
她几乎是瞬间收敛了所有皮肤表面可能溢出的活性病毒因子,将它们牢牢压制在体内深处。
这个过程如同在体内筑起一道无形堤坝,需要高度集中精神。
然而,就在她全力内控病毒的时候,胥童借着酒劲,另一只手也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整个身体倾向她。
“我……我喜欢你!江绪怜!”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因为紧张和醉意而变调,带着破音。
然后,没等江绪怜对这突兀的告白做出任何反应——无论是嘲讽、拒绝还是别的——他就笨拙地、毫无章法地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那一瞬间,江绪怜的思维彻底停滞了。
不是因为胥童的吻技有多好(事实上,生涩得一塌糊涂),而是因为这种完全超出她日常经验范围的、极度亲密的接触,引发了她体内病毒和神经系统的连锁异常反应。
她刚刚为了不伤到他而全力构筑的“内控堤坝”,仿佛因为这个外来刺激而瞬间过载。
病毒母体本能地将这种接触识别为一种无法归类的“入侵”或“纠缠”,试图分析、应对,却因为宿主本身的怔愣和从未有过的体验而陷入混乱。
庞大的信息流和本能反应请求在她意识深处疯狂冲撞,却得不到指令。
简单来说——她的“系统”,无论是生物病毒部分还是她作为人的大脑部分,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密的接触,同时死机了。
她僵在原地,眼睛微微睁大,身体无法做出任何推开或回应的动作,就像一尊突然被切断电源的精密机器。
感官变得模糊,录音机的歌声、屋外的风声、油灯的噼啪声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
唯一清晰的是唇上传来的、带着菌酿甜味的、滚烫而柔软的触感,以及胥童剧烈的心跳声,透过两人相贴的胸腔传过来。
胥童似乎把她僵硬的沉默当成了某种默许,或者是酒精彻底吞噬了理智。
他生涩地加深了这个吻,手臂环上她的腰,将她更紧地搂向自己,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嘀嘀咕咕,说着些“真的好喜欢”、“别讨厌我”、“你好凉”之类的醉话。
亲吻,拥抱,抚摸……他的动作笨拙而急切,带着少年人毫无技巧的全然热情。
江绪怜依旧处于那种诡异的“死机”状态,无法思考,无法反抗,甚至无法感知到太多细节,只有一片混沌的热度和陌生的触感席卷了她。
病毒的骚动在体内无声地汹涌,却因为她核心意识的短暂“离线”而被强行压抑,没有造成任何外在变异或伤害,只是让她身体的温度略微降低,皮肤触感变得有些异常冰凉。
最终,或许是酒精的后劲彻底上头,或许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精力,胥童的动作慢了下来,最后抱着她,一起倒在了旁边那张不算宽敞的床铺上,陷入了沉沉的睡眠,手臂还固执地环着她的腰。
过了不知多久,江绪怜那死机的意识才像是被强行重启了一般,缓慢地恢复了一丝清明。
第一个念头是:病毒稳定,未泄露。
第二个念头是: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试图移动身体,却发现胥童抱得很紧。
那种过于亲密的贴近再次让她大脑处理信息的速度急剧下降,一种前所未有的困倦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不是生理上的疲惫,更像是系统过载后的强制休眠。
她甚至没力气推开他,眼皮沉重得无法抬起。
在彻底陷入睡眠的前一刻,她模糊地想:……这种接触……居然有这种弊端……必须……解决……
然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
天光微熹,从窗户的缝隙透进来,在空气中划出几道朦胧的光柱。
胥童是被头痛唤醒的。
他呻吟一声,艰难地睁开酸涩的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木制屋顶横梁。
然后,他感觉到怀里抱着一个人。
温软的,带着淡淡冷冽气息的身体。
黑色的长发散落在他的手臂和枕头上。
胥童瞬间僵住,昨晚那些模糊而炽热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剧痛的脑袋——菌酿、告白、那个吻、更深入的触碰……
他的脸猛地爆红,心跳如擂鼓。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到了江绪怜安静的睡颜。
她睡着时看起来没有平时那么强的攻击性和疏离感,肤色苍白,睫毛长而密,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巨大的羞赧和恐慌瞬间攫住了胥童。
他他他……他昨晚都做了些什么?!
江姐会不会生气?
会不会觉得他恶心?
会不会以后再也不理他了?
他吓得几乎要弹起来,但又贪恋这一刻的亲近,身体僵硬得不敢动弹。
内心挣扎了许久,他最终还是被一种冲动战胜了恐惧。
他极轻、极快地低下头,嘴唇如同蜻蜓点水般,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江绪怜光洁的额头。
一触即分。
然后他像是做贼一样,屏住呼吸,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环抱着她的手,想要在她醒来之前逃离现场,给自己一点思考如何请罪的时间。
就在他几乎成功抽身,一只脚刚要踏到地上时,身后传来一声清淡的、带着刚睡醒时微微沙哑的声音。
“酒醒了?”
胥童的背影猛地一僵,如同被定格。
他慢吞吞地转过身,脸上红白交错,眼神躲闪,不敢看江绪怜,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像个做错事等待审判的孩子。
“江、江姐……我……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我昨晚喝多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他急得眼圈都有些发红,“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真的!你……你别讨厌我……我以后不会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头也越低越深,几乎要埋进胸口。
江绪怜已经坐了起来,黑色的长发披散着,遮住了部分侧脸。
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领,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羞涩,更像是在……沉思?
她确实在沉思。
昨晚那种失控的“死机”状态让她非常在意。
这显然是一个巨大的弱点。
如果下次不是在安全的环境,而是战斗中因为意外接触出现这种情况,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找出原因并解决它。
至于胥童……他的反应在她预料之中。
这个傻子,心思全都写在脸上。
她抬眼,看着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的胥童,语气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点研究性的考量:“嗯,知道了。”
胥童愣住了,猛地抬头,不敢相信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回应了他的“暴行”。
“江、江姐?你……你不生气?”
“生气有用?”江绪怜反问,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似乎在评估什么,“下次别喝那么多。误事。”
胥童呆呆地点头,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失落。
江姐似乎……完全没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
难道对她来说,那真的只是酒精作用下的一场意外,毫无意义?
他还想说什么,却见江绪怜已经起身下床,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后开始日常检查她的武器装备,神情专注而认真,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醉酒后的一场幻梦。
只有她自己知道,体内病毒的细微躁动和大脑对于特定接触模式的重新评估程序,已经悄然启动。
解决这个突如其来的“弊端”,成了她待办事项列表上优先级很高的新项目。
而胥童,在她眼里,暂时从“笨但努力的队友”标签下,增加了一个“意外发现自身系统漏洞的触发条件提供者”的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