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贝克街228k的公寓,壁炉里的火苗跳跃着,带来一丝暖意。我脱下外套,陷进那张熟悉的扶手椅里,陷入沉思。冰冷的伤口、湿润的创面、被刻意翻乱却无物可偷的房间……这一切碎片在我脑中旋转、碰撞。
“这绝不是简单的盗窃杀人。”我低声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凶手是熟人,带着刻骨的仇恨,而且……他用了某种非同寻常的东西。不是刀,不是匕首。那种冰冷和湿润……就像是用一块冰刺进去的?”这个念头荒谬得让我自己都皱起了眉。但排除所有不可能的选项后……我猛地睁开眼。
“小柯!!!”小哀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从楼下传来,接着是她快速上楼的脚步声。她推开门,脸颊因为奔跑而微红,呼吸有些急促:“你倒好!我跑去档案馆查贝拉克的资料,又联系了几个线人,你倒在这里睡着了!看看时间,都快下午四点了!”
“抱歉,亲爱的哀,”我揉了揉因思考而发胀的太阳穴,歉意地笑笑,“昨夜消耗太大。有收获吗?”
“收获?”小哀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但眼神里更多的是对案件的专注,“有!一个住在老尼科尔街巷尾的老太婆,昨晚她咳得厉害睡不着,大约凌晨一点左右,她迷迷糊糊看到有个穿着深色(可能是黑色)斗篷的身影,身形看起来像个女人,从那栋房子的后巷急匆匆地溜出来,消失在雾里了!但天太黑雾太浓,她根本看不清脸!”
“凌晨一点……一个女人……”我沉吟着,“符合死亡时间的大致范围。在这种鬼天气下,看不清是必然的。走吧,哀,我们出去透透气,顺便拜访一下我们名单上的‘苦主’们,或许能刺激一下胃口。”
马车载着我们穿过逐渐被煤气灯光晕染的街道。白教堂区的变迁在车窗外交替上演:一边是依旧破败拥挤、散发着贫穷气息的老街区,砖墙被煤烟熏得漆黑;另一边则是新兴的、相对体面的住宅区,住着些小商贩和勉强跻身中产的职员。我们的目的地,老威廉姆斯家,就坐落在新旧区域的交界处。
这是一栋颇有年头的独栋砖房,比周围的建筑稍显气派,但外墙也难掩岁月的痕迹。最引人注目的是门口摆放的各种石雕:威严的狮子、展翅的天使、狰狞的恶魔、持剑的骑士……技艺精湛,栩栩如生。
“这些雕刻……相当不错。”小哀低声评价道。
“确实。”我点点头,目光扫过这些冰冷的石头。就在这时,一个清脆而带着明显戒备的女声响起:
“你们是谁?在我家门口看什么?”
我们循声望去,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她穿着一条剪裁合体的猩红色羊毛裙,外罩一件深色短斗篷,脚下是一双锃亮的小牛皮靴。她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尤其是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傲慢打量着我们。
“艾琳娜·威廉姆斯?”小哀开口问道。
“是我。”女孩扬起下巴,“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是记者,”我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上前一步,“《伦敦纪事报》的。想就白教堂区改造的话题,采访一下令尊,威廉姆斯先生。听说他对此颇有见解。”
艾琳娜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特别是小哀那身剪裁利落、质地精良的套装,似乎勉强接受了这个身份。“他在工作室。”她语气生硬地说,“跟我来吧。”她转身推开厚重的木门。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石粉、灰尘和某种防腐剂混合的奇特气味。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尺寸的素描和设计图,靠墙的架子上则摆满了完成或半完成的石雕、木雕,甚至还有一些小型青铜铸件,俨然一个小型艺术作坊。艾琳娜领着我们走上同样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这里就是我父亲的工作室。”她推开二楼尽头一扇厚重的橡木门。
房间很大,但异常寒冷,仿佛外面的寒气都聚集在了这里。墙壁上挂着巨大的工作灯,发出嘶嘶的声响,将室内照得一片惨白。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背对着我们,正专注地用凿子和锤子在一块巨大的石灰岩板上敲打。他穿着沾满石粉的厚实工装,指关节粗大,动作却异常稳定精准。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但眼神依旧锐利的脸庞。
“艾琳娜?这二位是?”老威廉姆斯的声音低沉沙哑。
“记者,爸爸。想采访你关于白教堂区改造的事。”艾琳娜的语气依然带着一丝不耐。
“威廉姆斯先生,”小哀上前一步,礼貌地说,“很抱歉打扰您工作。实际上,我们来,是因为今天清晨在老尼科尔街发生了一起不幸的事件。”
“事件?”老威廉姆斯放下工具,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手。
“伊莎贝拉·贝拉克小姐被人杀害了。”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出这个名字。
“贝拉克?!”老威廉姆斯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身体似乎晃了一下。他脸上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表情——震惊、茫然、一丝难以置信,最后,一种近乎病态的狂喜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快得几乎难以捕捉,但未能逃过我的眼睛。他嘴角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吸气声,像是想大笑又强行忍住,最终化作一声干涩的叹息:“……死了?那个……那个女人……死了?”他的声音里压抑着一种扭曲的激动。
小哀微微蹙眉:“威廉姆斯先生,您似乎……”
“抱歉!抱歉!”老威廉姆斯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用手捂住嘴咳嗽了几声,掩饰着表情,“我……我只是太震惊了。她……怎么死的?”
“被人刺穿了心脏。”我简短地回答,目光却如同探针般审视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他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有那极力掩饰却仍从眼角眉梢泄露出来的快意。
“上帝……真是……真是世事难料。”他摇着头,声音低沉下去,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那个女人……贝拉克……她毁了我的家!她的那些异想天开的改造计划,煽动房东,结果呢?房子没拆成,资金链断了,房东把我们这些租户都赶了出来!我那可怜的妻子……就是在那年冬天,拖着病体流离失所,最后……”他声音哽咽,眼中泛起浑浊的泪光,“……最后死在收容所里!我恨她!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她付出代价!可我找不到她……这些年她像老鼠一样躲起来了!没想到……没想到……”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压下翻腾的情绪,却控制不住地又咳嗽起来。
我的目光落在了他擦拭着嘴角的左手上。食指靠近指尖的地方,包裹着一小块渗出血迹的、显然刚换上不久的亚麻布。“您的手受伤了?”我问道。
“哦,这个?”老威廉姆斯抬起手看了看,苦笑一声,“做我们这行的,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前天削一块特别硬的石头时,凿子打滑,划了个小口子。不碍事,习惯了。”
就在这时,我的余光瞥见工作台角落一个木盆里,放着一块形状奇特、大约一英尺长的透明物体。我走过去拿起它——入手冰凉坚硬,是一块被精心雕刻过的冰块!它被削成了一个扭曲的、痛苦挣扎的人形,雕工细腻,但人形胸口的位置,却被刻意削出了一个极其锐利、闪烁着寒光的尖锥状凸起!
“这是……”我掂量着这块寒冰,冰冷的触感透过皮手套传来。
“哦,那个啊,”老威廉姆斯看了一眼,疲惫地笑了笑,“是艾琳娜闹着玩的。用冬天储存的冰块练习雕刻。不过被我弄得不成样子了,浪费了块好冰。”他指了指冰雕人形胸口那个锐利的尖锥,“她原本想雕个天使,结果我手笨,弄出这么个怪东西。本想融掉,还没来得及。” 我的目光紧紧锁在那个冰锥上——它的形状、大小,与贝拉克胸口的致命伤口何其相似!冰锥尖端附近,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被水晕开的淡红色痕迹,像是……稀释了的血迹?
“我们该告辞了,威廉姆斯先生。感谢您的时间。”我放下冰雕,不动声色地说。
“知道凶手了吗?”走出老宅,重新呼吸到冰冷的空气,小哀立刻问道。
“快了。”我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空,“但还有一块拼图。那个伤口,那种异常的冰冷和湿润……你想到什么?”
小哀沉思片刻:“凶手用了某种冰冷的东西?在水里作案?”
“排除所有不可能之后,剩下的无论多么不可思议,都必然是真相。”我紧了紧衣领,“走吧,去见名单上最后一位‘朋友’,沉货区(Dockside)的布莱特·德鲁伊。”
沉货区的空气混杂着泰晤士河的泥腥味、鱼腥味和廉价酒馆飘出的劣质酒精味。狭窄拥挤的巷道里污水横流,衣衫褴褛的人们行色匆匆。我们费了一番周折,才在一家名叫“黑锚”的喧闹小酒馆里找到了布莱特·德鲁伊。他是个身材敦实、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穿着油腻的皮围裙,正和一个醉醺醺的水手大声争论着什么,粗壮的手臂上布满青筋和旧伤疤。
我挤过人群,走到他面前:“嘿,布莱特先生,好久不见。”
布莱特转过头,醉眼朦胧地打量着我,粗声粗气地问:“你谁啊?老子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故作惊讶地提高音量,“这才几天?‘三桶酒馆’的牌局,你输给我三英镑!这么快就忘了?”
布莱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随即用力拍了下脑门:“啊!想起来了!你是……你是老约翰逊的朋友!对吧?上周在老约翰逊的生日酒会上!瞧我这记性!喝多了喝多了!”他打着哈哈,试图掩饰过去。
“贝拉克?”小哀突然在旁边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布莱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猛地收缩,握着酒杯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发白。一股强烈的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在他粗犷的脸上交织掠过。“贝拉克?!”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盖过了酒馆的嘈杂,引来周围几道好奇的目光,“那个该死的婊子!化成灰我都认识!她死了?死得好!死得太好了!烧!就该把她也烧死!”他猛地灌了一大口劣质麦酒,仿佛要用酒精压下翻腾的情绪,“当年就是她!说什么要给我们建新房子,结果呢?搞了个狗屁计划,钱没了,房子没建成,那些该死的房东怕惹麻烦,干脆一把火把我们住了几十年的破窝棚全烧了!多少人……我老婆孩子……全他妈……”他的声音哽咽了,眼睛通红,狠狠一拳砸在油腻的吧台上。
我冷静地等他发泄完,才缓缓开口:“昨晚,大约十一点到凌晨两点之间,你在哪里,布莱特先生?”
“昨晚?”布莱特的眼神明显开始躲闪,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昨晚……昨晚我和艾琳娜·威廉姆斯小姐在贝克大街那边……嗯,在‘午夜玫瑰’俱乐部!对!俱乐部!看表演!喝酒!玩得很晚!今儿中午才坐马车回来!”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迫切。
“午夜玫瑰俱乐部?贝克大街?”我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明白了。感谢您的坦诚,布莱特先生。我们先告辞了。”
不顾布莱特在后面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和小哀转身离开了这间乌烟瘴气的酒馆。
“他在撒谎。”刚走到清冷些的街上,小哀就笃定地说,“眼神闪烁,语速过快,编造细节。”
“不止他,艾琳娜也用了同样的说辞。”我点点头,“一个完美的、互相印证的不在场证明。可惜,是纸糊的。走吧,哀,该回去享用你准备的晚餐了,我需要整理一下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