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冰杀人案的尘埃尚未在白教堂区的煤烟中完全落定,一封措辞考究、带着高地凛冽气息的信件便送到了贝克街228k的公寓。信封上盖着苏格兰高地的邮戳,火漆印章是一只振翅欲飞的渡鸦。
“亲爱的莫里斯·小柯先生及艾伦·小哀小姐,
“鄙人拉塞尔·布莱克伍德,诚邀二位于本月二十七日(礼拜二)莅临寒舍‘鸦栖堡’(Ravenscrag),共度周末。鸦栖堡地处克鲁钦山脉腹地,虽路途遥远,然景致粗犷奇绝。此次小聚,亦为处理先父遗留之产业分割事宜,家族成员及利害相关者皆会到场。鄙人深知二位才智卓绝,近日于伦敦城内之壮举亦有所耳闻。此番邀请,一则仰慕二位盛名,二则堡内环境特殊,若有任何不虞之事发生,二位之洞察力或可安定人心。随信附上由因弗内斯出发之专属马车凭证。
“恳请拨冗。此致,
拉塞尔·布莱克伍德 谨启”
我将信递给小哀。壁炉的火光映照着她专注阅读的脸庞。
“布莱克伍德……”小哀沉吟道,“我记得这个名字。老阿奇博尔德·布莱克伍德,苏格兰有名的‘蒸汽与钢铁’大亨,去年冬天去世了,遗产纠纷闹得沸沸扬扬,报纸上登过几次。看来这位拉塞尔·布莱克伍德是他的长子,也是主要继承人。”
“仰慕盛名?”我轻笑一声,指尖敲击着信纸,“更像是嗅到了麻烦的味道,想提前找个‘保险’。处理遗产分割……家族成员及利害相关者皆会到场……在苏格兰高地深处、与世隔绝的古堡?这配方,哀,闻起来可不太妙。”
“暴风雪季节的高地古堡,”小哀合上信,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典型的‘暴风雪山庄’。他担心有人会利用与世隔绝的环境做文章,甚至……动手。邀请我们,就是请了一对‘人形保险栓’。”
“也可能是请了见证人。”我站起身,走到窗前。二月底的伦敦,阴冷潮湿,灰蒙蒙的天空预示着远方山脉更严酷的天气。“无论如何,鸦栖堡……听起来就充满不祥。准备行装吧,哀。厚重的羊毛呢大衣,皮靴,还有,”我顿了顿,“带上你的观察力,和最清醒的头脑。我们即将踏入的,恐怕不仅仅是风雪。”
旅程漫长而颠簸。蒸汽火车轰鸣着驶出伦敦的工业烟云,穿越广袤却荒凉的苏格兰低地,最终抵达高地门户因弗内斯。在因弗内斯简陋的车站,一辆由四匹健壮高地马拉着的、带有封闭车厢的豪华马车已在等候。车夫是个沉默寡言、脸颊冻得通红的高地汉子,只确认了凭证便示意我们上车。
马车驶离城镇,道路迅速变得狭窄崎岖。窗外,景致从稀疏的林地变为裸露的褐色荒原,巨大的花岗岩巨石如同史前巨兽的骨骸散落其间。空气变得稀薄而冰冷,风开始呼啸,卷起砂石抽打着车厢。天空铅灰低垂,预示着更大风雪的来临。
当马车费力地攀上一道陡峭的山脊时,鸦栖堡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它矗立在一处孤悬的断崖之上,三面都是令人眩晕的深渊,只有一条狭窄、蜿蜒、积雪覆盖的碎石路通向那扇巨大的橡木门。古堡由深灰色的花岗岩砌成,年代久远,墙面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塔楼高耸,尖顶刺入低垂的乌云,窗户狭小深邃,像一只只冷漠窥探的眼睛。整座建筑透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阴郁和坚固,仿佛本身就是山脉的一部分,带着几个世纪积攒下来的寒意。
“上帝啊……”小哀轻声低语,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这地方……真像渡鸦的巢穴。”
马车在沉重的铁门前停下。一个穿着笔挺黑色制服、面容严肃、约莫五十岁的管家早已等候在门廊下,他身后站着两名强壮的男仆。
“欢迎来到鸦栖堡,小柯先生,小哀小姐。我是管家埃德加·普伦德加斯特(Edgar Prendergast)。”管家的声音如同他的表情一样,刻板而毫无温度,“布莱克伍德先生正在客厅等候。请随我来,风雪要大了。”
厚重的橡木门在我们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声,却将古堡内部另一种更深沉的寂静和寒意包裹进来。大厅异常高旷,巨大的石砌壁炉里燃烧着粗大的原木,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阴冷。墙壁上挂着巨大的、色彩暗淡的家族肖像,画中人物眼神空洞地俯视着来客。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旧木头、石蜡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
管家引领我们穿过挂满鹿角和生锈兵器的长廊,来到一间相对“温暖”些的客厅。壁炉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房间里的几个人。
主人拉塞尔·布莱克伍德(Russell Blackwood)起身迎接。他四十岁上下,身材高大挺拔,穿着剪裁精良的粗花呢猎装,面容英俊,继承了老布莱克伍德刚毅的轮廓,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虑。他的握手有力却短暂。
“小柯先生,小哀小姐,非常感谢你们能来。旅途劳顿,希望这鬼天气没让你们太难受。”他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
接着,他为我们介绍了在场的其他人:
塞巴斯蒂安·布莱克伍德(Sebastian Blackwood):拉塞尔的弟弟,约三十岁。与兄长的沉稳不同,他显得瘦削、神经质,脸色苍白,眼圈发黑,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天鹅绒吸烟装,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他的眼神游离,只在介绍时匆匆瞥了我们一眼,含糊地说了句“幸会”,便迅速移开目光,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不适。
伊莎贝拉·索恩夫人(Isabella Thorne):已故老布莱克伍德的妹妹,拉塞尔和塞巴斯蒂安的姑妈。一位约六十岁、保养得宜的妇人,穿着昂贵的深紫色丝绒长裙,佩戴着低调却价值不菲的珍珠首饰。她端坐在扶手椅上,腰背挺直,下巴微抬,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慢和审视。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捉摸的微笑。
维克多·克兰斯顿(Victor Cranston):老布莱克伍德生前的私人律师,也是遗嘱执行人。一个五十多岁、一丝不苟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穿着无可挑剔的黑色三件套西装。他表情严肃,目光冷静,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他起身与我们简短握手,动作精准得像在丈量距离。“克兰斯顿,幸会。”
罗莎琳德·弗格森(Rosalind Ferguson):老布莱克伍德晚年极其信任的私人护士,在老主人缠绵病榻的最后几年里几乎寸步不离。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面容清秀但略显苍白,穿着朴素整洁的灰色羊毛裙,气质沉静温和。她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膝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但显然并未阅读。她向我们投来一个礼貌而略显疏离的微笑。“弗格森小姐。”她轻声回应介绍。
“晚餐将在七点开始。”拉塞尔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普伦德加斯特会带二位去客房安顿。请原谅我的失陪,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他的目光扫过律师克兰斯顿和姑妈索恩夫人,三人之间似乎有某种无声的交流。
管家普伦德加斯特再次出现,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请随我来,先生,小姐。”
我们的客房位于古堡东翼,房间宽敞但陈设古旧,厚重的帷幔遮住了狭小的窗户,巨大的四柱床仿佛能吞噬光线。壁炉已经提前生好火,但房间依然冰冷。放下行李,小哀走到窗边,拉开一点厚重的窗帘。
窗外,风雪已经开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被狂风裹挟着,狂暴地抽打着玻璃窗,发出沙沙的声响。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悬崖都消失在肆虐的风雪之中。那条唯一的碎石路,早已被新雪覆盖,不见踪影。
“真正的‘暴风雪山庄’。”小哀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现在,我们和外面世界的联系,彻底断了。”
晚餐在古堡阴郁的餐厅举行。长条餐桌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摆放着闪亮的银器和沉重的烛台。烛光摇曳,在每个人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加深了那种潜藏的紧张感。食物精美,高地鹿肉浓汤、烤鲑鱼、炖野味,但气氛却如同冻结的冰湖。
索恩夫人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每一道菜,偶尔与拉塞尔交谈几句,语气带着长辈的训诫和某种试探。拉塞尔回应得礼貌而克制,但紧握刀叉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塞巴斯蒂安几乎没碰食物,只是不停地喝着杯中的红酒,眼神愈发迷离飘忽。他几次想插话,却又在其他人投来目光时退缩回去,显得格格不入又充满怨气。
律师克兰斯顿沉默地进食,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项严肃的工作。他的公文包就放在脚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护士弗格森安静地用餐,偶尔轻声回答索恩夫人关于老布莱克伍德临终前细节的询问,语气平静得像在描述天气。
管家普伦德加斯特如同精准的钟表,无声地指挥着男仆上菜、斟酒,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餐桌的每一个角落,确保一切合乎规范。我注意到,他是个左撇子。
晚餐后,众人移步到相对舒适的图书室。壁炉的火光成为唯一温暖的光源。克兰斯顿律师站起身,清了清嗓子。空气瞬间凝固了,连窗外的风雪声似乎都小了下去。
“诸位,”克兰斯顿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按照老布莱克伍德先生的遗愿,以及本次聚会的目的,我将在明天上午十点整,在楼下的橡木书房,正式宣读遗嘱。”他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张脸——拉塞尔的凝重、塞巴斯蒂安的紧张、索恩夫人毫不掩饰的期待、弗格森小姐的低眉垂目、以及我和小哀作为旁观者的冷静。“遗嘱内容涉及布莱克伍德家族庞大产业的具体分割方案,包括鸦栖堡、苏格兰及英格兰的工厂、矿产股份、以及个人动产等。希望届时大家都能准时出席。”
“终于……”塞巴斯蒂安嘟囔了一句,声音含混不清,又灌了一大口白兰地。
索恩夫人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阿奇博尔德总是喜欢把悬念留到最后。但愿他的决定足够明智,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拉塞尔没有作声,只是盯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火光在他深色的瞳孔里明灭不定。
图书室内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铅块填满,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贪婪、猜忌、怨恨、恐惧……各种情绪在烛光和炉火交织的阴影下无声地翻涌、碰撞。每个人心中都揣着一个关于明天、关于那份遗嘱的算盘。
窗外的风雪,更加猛烈了。狂风卷着雪片,发出凄厉的呜咽,猛烈地撞击着古堡厚重的石墙和紧闭的窗户,仿佛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疯狂拍打,试图撕开一条缝隙,将里面酝酿着的风暴也一并吞噬。
鸦栖堡,这座矗立在绝壁之上的孤岛,已被风雪彻底封锁。而一场关乎巨额财富与人性黑暗面的风暴,正在这古老的石墙内,悄然汇聚。冰冷的石壁隔绝了外界的救援,却无法隔绝人心深处蠢蠢欲动的杀机。明天,当遗嘱宣读之时,这被风雪围困的牢笼里,是否会响起比窗外狂风更刺耳的尖叫?
壁炉中的木柴发出一声轻微的爆裂声,火光猛地跳跃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仿佛预示着某种不祥的征兆。小哀的目光与我短暂交汇,我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警惕。
风暴已至。杀戮,或许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