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木书房弥漫着陈年皮革、雪茄烟灰和一种更为凝重的气息——金钱与死亡交织的味道。沉重的橡木长桌旁,八张高背椅如同沉默的卫兵。窗外,风雪依旧肆虐,白茫茫一片,将鸦栖堡彻底封死在这片高地绝壁之上,成为一座漂浮在白色怒涛中的孤岛。
管家普伦德加斯特无声地关紧厚重的房门,隔绝了大部分风雪的咆哮,却让房间内的寂静显得更加压抑。律师维克多·克兰斯顿坐在主位,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端放在他面前光滑的桌面上,像一颗等待引爆的炸弹。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壁炉跳动的火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拉塞尔·布莱克伍德坐在他右手边,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目光紧盯着公文包,下颌线条紧绷。他的弟弟塞巴斯蒂安坐在拉塞尔对面,显得更加烦躁不安,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椅子的扶手,眼神飘忽,时不时灌一口随身携带的银质酒壶里的液体,浓烈的白兰地气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索恩夫人占据了拉塞尔旁边的位置,姿态优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她昂贵的紫丝绒裙摆在深色地毯上铺开,戴着黑丝绒手套的手轻轻搭在桌沿,指甲修剪得完美无缺,眼神锐利如刀,毫不掩饰地扫视着在场每一个人,尤其是律师和那份即将被宣读的文件。护士罗莎琳德·弗格森选择坐在靠窗的阴影里,离主位稍远,膝上放着一个素色布包,双手交叠置于其上,面容沉静,眼神低垂,仿佛想将自己与即将到来的风暴隔绝开。
我和小哀坐在长桌的另一端,靠近门口的位置,一个绝佳的观察点。我能清晰地看到每个人脸上的细微表情,听到他们因紧张而加重的呼吸。管家普伦德加斯特则像一道幽灵,无声地侍立在靠近壁炉的阴影角落,双手背在身后,目光低垂,但整个房间的任何一丝动静都逃不过他敏锐的感知。壁炉里的火焰不安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在每个人的侧脸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如同他们内心翻涌的情绪具象化。
“诸位,”克兰斯顿律师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感情,如同在宣读一份货物清单。“根据阿奇博尔德·布莱克伍德先生,于去年十一月三日,在两位见证人(其姓名及身份文件附后)面前签署并公证的最终遗嘱,现由我,维克多·克兰斯顿,作为其指定执行人,进行宣读。”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公文包上的黄铜搭扣,取出一份用厚实羊皮纸包裹、系着深红色丝带的文件。解开丝带,展开纸张的动作缓慢而庄重。房间里只剩下他清晰、刻板的宣读声,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壁炉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风雪永无止息的呜咽。
遗嘱的核心内容冷酷而清晰地勾勒出老布莱克伍德的意志:
1. 鸦栖堡及相连土地:由长子拉塞尔·布莱克伍德完整继承,并附带一笔可观的维护基金。
2. 布莱克伍德工业集团(包括英格兰及苏格兰的工厂、矿场): 拉塞尔·布莱克伍德继承70%的控股权及管理权。
3. 剩余30%集团股权、所有流动资产(银行存款、债券、证券等):由次子塞巴斯蒂安·布莱克伍德继承。条件:需成立信托基金,由律师克兰斯顿及拉塞尔共同监管,塞巴斯蒂安每月可支取固定生活费,大额支出需经监管人同意。
4. 索恩夫人(伊莎贝拉·索恩):获得一笔一次性支付的、相当丰厚的年金(具体数字被宣读出来,足以让索恩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不满取代),以及老布莱克伍德私人收藏的部分珠宝(清单附后)。
5. 罗莎琳德·弗格森小姐:获得一笔数额不菲的答谢金(宣读的数字让角落里的护士微微抬了下眼),以及鸦栖堡内她曾居住房间内所有物品的所有权。
6. 维克多·克兰斯顿律师:作为遗嘱执行人,获得高额酬金,并负责处理一切后续法律及财务事宜。
7. 管家埃德加·普伦德加斯特及其他长期雇员:获得相当于三年薪水的遣散费及推荐信。
随着条款一条条宣读完毕,房间内的气氛如同被不断拉紧的弓弦。
拉塞尔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但眉宇间的凝重并未消散,他深知这份庞大的产业意味着更沉重的责任和更复杂的局面。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弟弟。
塞巴斯蒂安的反应则剧烈得多。当听到“信托基金”、“监管”、“生活费”这些词时,他敲打扶手的手指猛地停住,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律师,又转向自己的哥哥,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粗重。
“信托?监管?!”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羞辱,“父亲……父亲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一个需要看管的、挥霍无度的废物?!还是没断奶的孩子?!”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挥舞着酒壶,里面的液体溅出几滴。“我也有30%!那是我的!我的钱!你们凭什么管我?!凭什么?!” 酒精和极度的愤怒让他几乎失去理智。
索恩夫人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安静,塞巴斯蒂安。遗嘱已经宣读完毕,这是你父亲的意愿。” 她优雅地用指尖敲了敲桌面,眼神却锐利地射向律师,“克兰斯顿先生,遗嘱宣读完了?没有……其他附加条款?或者……给某些‘特别亲近’的人留下的……意外惊喜?” 她的话语意有所指,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的护士。罗莎琳德·弗格森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但依旧垂着眼帘,没有任何回应。
克兰斯顿律师面无表情地合上遗嘱,动作一丝不苟:“索恩夫人,这就是最终、完整的遗嘱文本及其附件清单。没有其他附加条款或口头遗嘱记录在案。我的职责是忠实地执行它。” 他将遗嘱重新用红丝带系好,放回公文包,并谨慎地锁上搭扣。那个鼓鼓囊囊的包,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吸引着所有贪婪或怨恨的目光。
“执行?哈哈……执行……”塞巴斯蒂安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充满绝望的狂笑,“好!好一个执行!你们都是一伙的!拉塞尔!姑妈!还有你,克兰斯顿!你们合起伙来想把我榨干!把我关进这个该死的信托笼子里!”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恶毒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拉塞尔身上,“你们等着!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和冲天的怨气,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橡木书房,沉重的房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巨响关上,震得墙上的鹿头挂饰似乎都晃了晃。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壁炉的火焰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以及窗外风雪永不停歇的咆哮。
索恩夫人端起面前早已冷掉的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口,仿佛刚才的闹剧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但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不甘和算计却更加清晰。拉塞尔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深深叹了口气。克兰斯顿律师面无表情地整理着文件。护士弗格森依旧安静地坐在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管家普伦德加斯特在塞巴斯蒂安冲出去时微微抬了下眼皮,随即又恢复了低眉顺目的姿态。
小哀轻轻碰了下我的胳膊,眼神示意我注意律师锁好的公文包,以及索恩夫人看向那个包时,那转瞬即逝的、如同毒蛇般贪婪的目光。
午餐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进行。塞巴斯蒂安没有出现。餐桌上只剩下刀叉碰撞的轻微声响和窗外风雪的背景音。每个人都食不知味,心事重重。索恩夫人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盘中的食物,偶尔与拉塞尔交谈几句,话题刻意避开遗嘱,却字字句句带着试探和施压。拉塞尔应对得心力交瘁。克兰斯顿律师依旧沉默进食,仿佛置身事外。弗格森小姐吃得很少,很快便礼貌地告退,说要回房整理东西。普伦德加斯特如同精密仪器,完美地履行着管家的职责。
下午在沉闷中流逝。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古堡内部变得更加阴冷潮湿,厚重的石墙也无法完全阻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壁炉需要不断地添加柴火。
我和小哀在允许的范围内探索了一下古堡的公共区域。鸦栖堡的结构复杂得像一座迷宫。除了东西两翼的客房、主厅、餐厅、图书室、橡木书房,还有陈列着更多动物标本和生锈兵器的长廊、一间堆满杂物似乎废弃已久的储藏室、一个位于塔楼顶层、积满灰尘的观星室(窗户被冰雪完全封死),以及位于地下、阴冷潮湿的酒窖。管家普伦德加斯特如同影子般,在我们试图靠近某些区域(比如通往仆人区域的楼梯或城堡更深处的走廊)时,会适时地出现,礼貌而坚决地告知“此路不通”或“正在修缮”。
时间在压抑和等待中爬行,终于挨到了傍晚。
晚餐时间,塞巴斯蒂安依然缺席。
“普伦德加斯特,”拉塞尔皱眉问道,“塞巴斯蒂安还在房间里?去请过他了吗?”
管家微微躬身:“是的,先生。一小时前我去敲过塞巴斯蒂安少爷的门,里面没有回应。我以为少爷还在休息,或者……”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再去看看!”拉塞尔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告诉他,必须出来吃饭!”
“是,先生。”管家转身,步伐无声而迅速地消失在餐厅通往东翼客房的走廊阴影里。
餐厅再次陷入沉默。每个人似乎都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在无声地蔓延。索恩夫人用餐巾轻轻擦拭着嘴角,动作优雅,眼神却锐利地盯着门口的方向。克兰斯顿律师放下了刀叉。我和小哀交换了一个眼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管家却没有回来。只有窗外风雪凄厉的呜咽,如同为谁奏响的哀歌。
拉塞尔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我去看看!”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躁。
“等等,布莱克伍德先生,”我开口阻止,“我和你一起去。小哀,你留在这里陪着索恩夫人和克兰斯顿先生。” 小哀会意地点点头。
我和拉塞尔快步穿过阴冷的长廊,壁灯昏暗的光线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在古老的石墙上。东翼走廊尽头,塞巴斯蒂安房间的门紧闭着。管家普伦德加斯特正站在门口,脸色异常凝重,他再次抬手,用力敲了敲门板,厚重的橡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
“塞巴斯蒂安少爷?布莱克伍德先生来了。请您开门!” 管家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里面依旧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拉塞尔脸色煞白,他一步上前,用力拧动门把手——纹丝不动!门从里面反锁了!
“塞巴斯蒂安!开门!别胡闹了!” 拉塞尔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门板沉闷的回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撞开它!” 拉塞尔对管家吼道,声音已经变了调。
管家普伦德加斯特没有丝毫犹豫,他后退一步,然后猛地用他强壮的肩膀撞向厚重的橡木门!“砰!” 一声巨响,门板剧烈震动,但门锁异常牢固。一下,两下,三下!在拉塞尔也加入撞击后,伴随着刺耳的木头碎裂声,门锁周围的木框终于崩裂!房门被猛地撞开!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未散尽的酒精气息,如同有形之物般扑面而来,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房间内一片狼藉。塞巴斯蒂安·布莱克伍德面朝下趴伏在房间中央昂贵的波斯地毯上,他穿着昨晚那件皱巴巴的天鹅绒吸烟装。一滩暗红粘稠、几乎已经发黑的血泊,在他头部下方洇开,如同地狱之花般触目惊心!血液浸透了他浅金色的头发,染红了地毯繁复的花纹。
而在他的后脑勺上,赫然插着一件东西——一把黄铜拆信刀!刀身几乎完全没入了他的颅骨,只留下雕刻着布莱克伍德家族渡鸦纹章的刀柄,突兀地、狰狞地竖立在血泊之中,在房间壁炉残余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残酷的光芒!
拉塞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悲鸣,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管家普伦德加斯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僵立在门口,刻板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惊骇”的表情。
我迅速上前,蹲下身,戴上手套(随身携带的习惯此刻发挥了作用),小心翼翼地避开血泊,探了探塞巴斯蒂安的颈动脉——冰冷,毫无搏动。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
“他死了。”我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和窗外风雪的呜咽中,显得异常清晰和冰冷,“死亡时间……大概在一到两个小时之前。”
我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凶案现场:
唯一的入口:就是我们刚刚撞开的这扇门,从内部反锁。
窗户:房间唯一的窗户紧闭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我快步走过去检查,插销从里面扣得死死的,窗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没有任何开启或外部侵入的痕迹。窗外是城堡东侧陡峭的悬崖,风雪肆虐,根本不可能有人从那里出入。
壁炉:炉膛里只剩下微弱的余烬和灰白的灰烬,没有新添加燃料的痕迹。炉栅上很干净。
凶器:那把插入后脑的黄铜拆信刀。刀柄的渡鸦纹章清晰可见。这种拆信刀在鸦栖堡的书房、图书室甚至一些客房都很常见。
房间状态:除了尸体周围,其他地方相对整齐。床头柜上倒着一个空了的银质酒壶。书桌上散落着几张被揉皱的纸,上面似乎胡乱写着什么字句,浸染着酒渍。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
尸体姿态:面朝下趴伏,一只手压在身下,另一只手紧握成拳,似乎死前抓住了什么东西?靠近壁炉一侧的地毯上,有几粒极其微小的、像是某种深色蜡滴的痕迹,几乎被地毯花纹掩盖。
一个绝对封闭的房间!一个被反锁的密室!凶手是如何进入,杀人后又如何离开的?或者说……凶手根本从未离开?
拉塞尔跪倒在弟弟的尸体旁,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呜咽。管家普伦德加斯特脸色惨白,站在门口,像一尊石化的雕像。窗外的风雪声陡然增大,猛烈地撞击着窗棂,发出如同厉鬼哭嚎般的尖啸,仿佛在宣告着杀戮游戏的正式开始。
鸦栖堡,这座被风雪隔绝的孤岛,此刻已化为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冰冷的棺材。而凶手,就在我们之中。
我站起身,目光扫过悲痛欲绝的拉塞尔和惊魂未定的管家,最终落在门口闻声赶来的小哀、索恩夫人、克兰斯顿律师和弗格森小姐震惊、恐惧、或深藏不露的脸上。
“普伦德加斯特先生,”我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请立刻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进出这个房间!同时,通知所有人——包括所有仆人——立刻到楼下主厅集合!在事情查清之前,任何人不得单独行动!”
“谋杀,”我迎着众人或惊骇、或猜疑、或恐惧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宣布,“已经降临鸦栖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