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巴斯蒂安·布莱克伍德冰冷的尸体,如同一个巨大的休止符,冻结了鸦栖堡内本就压抑的空气。浓烈的血腥味与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呜咽交织,宣告着这座孤岛已沦为猎场。主厅内,壁炉的火焰熊熊燃烧,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寒意。管家普伦德加斯特遵照我的指示,已将所有人(包括两名惊魂未定的男仆)召集于此。
拉塞尔·布莱克伍德瘫坐在扶手椅中,双手捂脸,肩膀仍在微微颤抖,沉浸在失去弟弟的巨大悲痛与难以置信中。伊莎贝拉·索恩夫人端坐着,昂贵的紫丝绒裙摆纹丝不动,脸上维持着贵族的矜持,但紧握扶手、指节发白的手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维克多·克兰斯顿律师紧抱着他的黑色公文包,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而警惕,像一只守护财宝的渡鸦。罗莎琳德·弗格森小姐坐在角落的阴影里,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双手紧紧绞着膝上的素色布包,眼神低垂,仿佛要将自己缩进虚无。两名男仆站在门口,眼神惊恐地四处张望。管家普伦德加斯特如同磐石般侍立在壁炉旁,刻板的脸上刻满了凝重。
“诸位,”我的声音打破了沉重的寂静,清晰地回荡在高旷的主厅,“塞巴斯蒂安·布莱克伍德先生死于谋杀。死亡时间大约在下午四点半至五点半之间。凶器是城堡内常见的黄铜拆信刀,刺入后脑,一击致命。现场,”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是一个绝对封闭的房间——门从内部反锁,窗户插销紧扣,无其他通道。一个完美的‘密室’。”
“密室?那凶手难道是幽灵?!”索恩夫人尖刻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是说……是塞巴斯蒂安自己发疯,捅了自己后脑勺?!” 这荒谬的假设引来克兰斯顿律师不赞同的轻咳。
“夫人,自杀无法造成那种角度和深度的伤口,且现场并无支撑物能让他以那种姿势倒下。”小哀冷静地反驳,她的声音清脆而理性,像冰凌敲击,“凶手就在我们之中。密室,不过是精心设计的障眼法。”
我赞许地看了小哀一眼,她微微颔首,从随身携带的皮质笔记本中抽出一张现场素描和几张记录纸。“让我们回到现场,重塑那一刻。”我走到主厅中央,所有人都被迫将目光聚焦于此。
“首先,是动机。”我竖起一根手指,“表面上看,塞巴斯蒂安因遗嘱的信托条款而暴怒,怨恨在场的每一个人。但这怨恨是双向的。对他而言,我们是障碍;对某些人而言,他失控的愤怒和威胁性的言语(‘你们谁也别想好过’),本身就是一个必须清除的障碍。尤其是在巨额遗产即将尘埃落定之时。”
索恩夫人冷哼一声,别过脸去。拉塞尔痛苦地闭上眼。弗格森小姐的头垂得更低了。
“其次,是手法。密室之谜的关键,”我走向壁炉,拿起壁炉架上装饰用的一根粗大蜡烛和一小块用于引火的深色火漆蜡,“在于时间差和微不足道的细节。”我将蜡烛和蜡块展示给众人。
“我们在塞巴斯蒂安尸体靠近壁炉一侧的地毯上,发现了极其微小的、深色蜡滴痕迹。”小哀适时地补充,指向笔记本上的放大草图,“这些痕迹与壁炉架上火漆蜡的成分完全一致,且位置非常特殊——靠近门轴下方内侧。”
“想象一下,”我开始推演,“凶手在下午某个时间(比如四点三刻),进入了塞巴斯蒂安的房间。借口?或许是安抚、谈判,或者只是送一杯‘醒酒茶’。塞巴斯蒂安当时可能因醉酒和愤怒而精神恍惚,警惕性很低。凶手趁其不备,或许是在他转身倒酒、或低头看桌上那些愤怒涂鸦时……”我拿起小哀递过来的、从现场带回的几张被揉皱的纸,上面潦草地写着“骗子!”“夺走我的一切!”“烧掉!都烧掉!”等字样,浸染着酒渍,“……从背后,用早已准备好的黄铜拆信刀,精准而狠辣地刺入了他的后脑。一击毙命。”
“然后,凶手需要制造密室。他(或她)迅速行动。”我拿起那块深色火漆蜡和蜡烛,“凶手点燃蜡烛,将融化的蜡油滴在门锁的锁舌滑槽内侧。只需要几滴,位置精准。接着,”我拿起一块从厨房要来的、同样大小的冰块(向管家示意过),“凶手取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形状大小恰好能卡住锁舌的冰块。在蜡油还滚烫柔软时,迅速将冰块嵌入锁舌滑槽内,并用力压紧。滚烫的蜡油包裹住冰块,并迅速冷却凝固,将冰块牢牢地‘焊接’在锁舌滑槽里!”
小哀默契地拿出另一张示意图,展示门锁内部结构:“锁舌被冰块卡住,无法缩回。此时,即使门把手被转动,锁舌也无法回缩,门就相当于被‘锁死’了。而从门外尝试开门时,门把手转动带动锁舌的力,会被这块坚固的冰完全阻挡,感觉就像……门被从里面反锁了!”
“但这冰……”拉塞尔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冰会融化!”
“问得好,布莱克伍德先生。”我赞赏地点点头,“这正是诡计的精妙之处。冰块确实会融化。但关键在于时间和环境。下午四、五点钟,古堡内部温度很低,尤其是塞巴斯蒂安的房间,壁炉只有微弱的余烬。一块大小合适的冰,在低温环境下,完全融化需要相当一段时间——足够凶手从容离开房间,关上门,并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当冰在几小时后完全融化,”小哀接着解释,语气带着一丝对精巧设计的赞叹,“锁舌滑槽内的蜡块失去了冰的支撑,会因自身重量或门把手的轻微震动(比如后来我们的撞门)而脱落。锁舌恢复自由。这时再尝试开门,门自然就能打开了。而融化的冰水混合着脱落的蜡块,会顺着门轴下方的缝隙流到地毯上,形成我们发现的那些**微小、深色、不易察觉的蜡滴痕迹。这就是密室消失的‘钥匙’,也是凶手留下的微小破绽!”
“蜡滴……原来如此……”克兰斯顿律师喃喃道,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
“那么,”索恩夫人强作镇定,声音却有些发紧,“谁有这种火漆蜡?谁又能轻易拿到冰块?”
“火漆蜡,”小哀接口,目光扫视众人,“在书房、图书室、甚至某些客房都有配备,用于信件封缄,并不罕见。至于冰块……”她看向管家普伦德加斯特。
管家微微躬身:“古堡有专门的冰窖用于储存食物,先生。冰窖位于地下,钥匙由我保管。但……冰窖门并非时刻上锁,尤其在需要频繁取冰的白天。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不被注意的情况下取走一小块冰。”
“所以,这并不能锁定凶手!”索恩夫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是的,夫人。单凭手法本身,指向性不强。”我承认,“但动机、时机和死者紧握的拳头,为我们指明了方向。”
我再次拿起那张被揉皱的纸:“塞巴斯蒂安死前,情绪极度激动,在纸上发泄着怨恨。但其中一张纸上,除了愤怒的字句,还有一个名字被反复涂抹,几乎看不清,但残留的墨迹轮廓依稀可辨——‘R.F.’。”我的目光如电,射向角落里的罗莎琳德·弗格森。
弗格森小姐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绞着布包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R.F. —— Rosalind Ferguson.”小哀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弗格森小姐,塞巴斯蒂安先生死前,是否曾用某些……关于你过往的、不名誉的隐私来威胁你?比如,你并非仅仅只是护士?或者,他知道了你与老布莱克伍德先生遗嘱中,那份‘额外馈赠’的真正含义?”
“不……不是的……”弗格森的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恐惧。
“塞巴斯蒂安先生倒下时,一只手紧握成拳。”我继续施压,“我们费了些力气才掰开。在他掌心,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我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证物袋,里面是一枚小巧的、镶嵌着紫水晶的银质**胸针**。“弗格森小姐,这枚胸针,是你的吧?它本该别在你的衣领上。是在挣扎或推搡中,被他扯下来的,对吗?这是他死前抓住的、属于凶手的铁证!”
“啊!”弗格森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剧烈摇晃,几乎从椅子上滑落。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空荡荡的衣领。
“动机很清晰了。”小哀的声音带着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冷静的分析,“弗格森小姐,你获得了老布莱克伍德先生丰厚的答谢金和房间物品所有权。塞巴斯蒂安在遗嘱宣读后,或许因极度愤怒和酒精作用,在某个私下场合(比如午餐前走廊偶遇),用他不知从何处得知的、关于你的不光彩过去(可能是你早年犯下的某个错误,或是你与老主人之间被曲解的关系)来威胁你。他可能扬言要揭露你,让你失去遗产甚至身败名裂。对于一个失去一切、只想带着这笔钱开始新生活的人来说,这是致命的威胁。恐惧和绝望让你动了杀机。你利用他醉酒且精神不稳定的状态,假意安抚或谈判,进入了他的房间,实施了谋杀,并用你从冰窖取来的冰块和随处可见的火漆蜡,布置了延时密室。”
弗格森的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般颤抖起来,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滴在她灰色的裙子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不再否认,只是无声地啜泣,肩膀剧烈地耸动。
“但是,”我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端坐的索恩夫人,“这起谋杀,并非只有一人参与!弗格森小姐,你一个人,真的能构思出如此精巧的延时密室手法吗?或者说,是谁在你被威胁、惊慌失措时,‘善意’地为你提供了这个‘完美’的解决思路?甚至可能……递给你那块关键的冰块和火漆蜡?”
主厅内瞬间死寂!连弗格森的啜泣都停滞了。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猛地聚焦在伊莎贝拉·索恩夫人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
“你……你血口喷人!”索恩夫人猛地站起,紫丝绒裙摆剧烈晃动,她指着我的手指因愤怒而颤抖,“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小哀忽然轻笑一声,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俏皮,“索恩夫人,您今天下午四点半左右,是不是‘碰巧’去了一趟图书室?而图书室的书桌上,正好放着一套火漆用具,旁边还少了一小块深色的火漆蜡——和我们在门锁里发现的,以及壁炉架上那块的种类一模一样呢。普伦德加斯特先生,您当时在整理图书室的书架,应该有印象吧?”
管家普伦德加斯特沉吟片刻,刻板地点头:“是的,小哀小姐。大约四点半,索恩夫人确实在图书室待了约十分钟。我离开时,火漆用具还完好。” 他言下之意,夫人有作案条件。
“至于冰块,”我接口道,“弗格森小姐去冰窖取冰,或许需要一点勇气和掩护。而一个‘关心’侄儿、借口去厨房查看晚餐进度(厨房也在地下室区域)的姑妈,顺路‘指点’她一下,甚至‘帮她’取一小块冰,简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胡说!全是臆测!”索恩夫人厉声尖叫,优雅荡然无存,脸上是歇斯底里的狰狞,“我没有!我为什么要帮她?!”
“因为塞巴斯蒂安也是你的障碍!”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遗嘱虽然给了你丰厚的年金和珠宝,但你的贪婪远不止于此!你一直觊觎着布莱克伍德家族的核心产业,尤其是拉塞尔继承的那70%!塞巴斯蒂安虽然被信托监管,但他拥有30%的股权!他活着,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以他冲动的性格和对拉塞尔的怨恨,他极有可能在未来的董事会上搅局,甚至被外人利用来反对拉塞尔,破坏你对产业的觊觎计划!他昨晚在书房里那句‘你们谁也别想好过’,对你而言,不是醉话,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他死了,股权会如何处理?并入拉塞尔的份额?还是由信托继续持有但失去搅局者?无论如何,局面都更稳定,更符合你的利益!”
我逼近一步,直视她慌乱的眼睛:“你利用了弗格森小姐的恐惧和绝望。你暗示她塞巴斯蒂安会毁了她,然后‘不经意’地提到那个听来的、关于冰块和火漆蜡制造密室的‘奇闻异事’,甚至主动提供材料和‘指导’。你不需要亲自动手,就能借刀杀人,除掉一个麻烦的侄子和一个可能分享遗产(在她看来)的低贱护士!弗格森小姐,”我转向崩溃的护士,“她是不是这样对你说的?‘只有他永远闭嘴,你才能安全拿到钱,开始新生活’?”
“是……是她……”弗格森终于崩溃,泣不成声,指向索恩夫人,“她说……她说塞巴斯蒂安少爷是个疯子,他会说到做到……她说有个办法,可以让他看起来像意外或自杀……锁门……用蜡和冰……她说会帮我……她给了我那块蜡……让我去取冰时拿一小块……我不知道……不知道会这样……”她语无伦次地哭诉着,将索恩夫人彻底出卖。
“贱人!你这个愚蠢的贱人!”索恩夫人彻底撕下了伪装,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扑向弗格森,却被管家普伦德加斯特和一名男仆死死拦住。她精心打理的发髻散乱,昂贵的紫丝绒裙子被扯得变形,像一个疯癫的泼妇。“他该死!那个败家子!废物!只会喝酒发疯的废物!他活着只会拖累家族!毁掉阿奇博尔德的心血!还有你!你这个装模作样的贱婢!你也配拿布莱克伍德家的钱?!你们都不配!” 她恶毒的咒骂和自白,彻底坐实了她的罪行。
拉塞尔·布莱克伍德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丑陋的一幕,看着自己一向优雅高傲的姑妈露出如此狰狞的面目,看着弟弟死亡的真相如此不堪,巨大的痛苦和幻灭感让他几乎窒息。克兰斯顿律师面色铁青,紧紧护着公文包,仿佛那是最后的秩序象征。
“好了,”我示意管家和男仆控制住歇斯底里的索恩夫人和崩溃的弗格森,“普伦德加斯特先生,请协助雷蒙德巡官(待他抵达)的警员,看管好这两位女士。至于塞巴斯蒂安先生紧握的胸针、门锁内残留的蜡痕、图书室缺失的火漆蜡、以及冰窖取冰的记录(如果管家有),都将是确凿的证据。”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鸦栖堡内的风暴终于平息——以一种最残酷、最丑陋的方式。人性的贪婪与冷酷,在这座被冰雪封锁的华丽牢笼中,上演了最卑劣的谋杀。借刀杀人者与被利用的刀,最终都将在法律面前付出代价。
我和小哀走到巨大的窗前,望着外面依旧白茫茫的世界。古堡的阴影笼罩着我们。
“蜡和冰……”小哀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嘴角带着一丝破案后的疲惫,却又有一丝顽皮,“下次谁再说‘冰雪聪明’,我可要提醒他小心了,这东西既能解渴,也能锁住死亡呢。”
我忍不住轻笑,揉了揉她柔顺的头发:“是啊,哀。人心,有时比风雪更冷,比密室更难测。但再精巧的诡计,也锁不住真相的光。” 我看向窗外逐渐清晰的远山轮廓,“风雪总会过去,只是这古堡里的裂痕,怕是永远无法弥合了。”
管家普伦德加斯特默默走到我们身后,恭敬地递上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他的左手上,那道在壁炉光下格外显眼的旧疤,随着动作清晰可见。他低声道:“先生,小姐,辛苦了。巡官的马车,最快也要明天才能抵达。”
我们接过咖啡,温暖透过瓷杯传递到手心。窗外,暮色四合,鸦栖堡巨大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像一只沉默的渡鸦,收拢了染血的翅膀。案子破了,但这座城堡的故事,以及它承载的黑暗秘密,似乎远未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