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纸堆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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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透，东宫典籍库的木门就被推开了。沈清婉提着灯笼走进来，灯笼的光晕在积灰的书架间摇晃，照出空中飞舞的细小尘埃，像极了三年前家破人亡那日，漫天飘飞的纸灰。

她将灯笼挂在门楣上，指尖抚过最外侧那排书脊。昨夜的梦魇耗去了她大半力气，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可当目光落在案几上那摞新移送的旧档时，疲惫忽然被一种尖锐的情绪取代——最顶上一卷的封皮已经褪色，却仍能看清“永熙十二年”的朱字。那是父亲被定罪的年份，是她从云端跌进泥沼的开端。

兰香姑娘，您怎么不等天亮再过来？

兰香端着食盒跟进来，见她站在书堆前发怔，忍不住放轻了脚步

兰香灶上温了点粥，您多少吃点。

沈清婉没回头，伸手抽出那卷《永熙十二年漕运考》，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的磨损，像摸到了父亲囚服上粗糙的麻布。

沈清婉我没事。

她的声音有些哑，翻开卷宗，里面记载着当年江南漕运的核查记录，字迹工整，却在某几页留有可疑的空白——那正是父亲负责的部分。

兰香将粥碗放在案上，见她对着空白处出神，叹了口气：

兰香说起来，姑娘能进东宫，也是缘分。当年咱们在破庙里熬日子，若不是那位下乡巡查的李大人看见您批注的《说文解字》，哪有后来的机会？

这话像根细针，刺破了沈清婉强装的平静。她握着书卷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是啊，三年前的冬天，她蜷缩在破庙里，靠给人抄书换半块窝头，冻得连笔都握不稳。那日雪下得紧，李大人带着随从避雪进来，偶然瞥见她摊在地上的书稿——那是父亲教她的古籍辨伪方法，她凭着记忆写下来，想留个念想。

“这批注方法，倒是与前国子监博士沈知言的路子相似。”李大人当时捻着胡须，目光落在她冻裂的手指上，“听说东宫正招典籍官，考的就是古籍校勘，你愿不愿去试试？”

她当时只当是客套话，没敢应声。沈家门楣已倒，“罪臣之女”四个字像烙印，刻在她额头上，哪有资格踏入东宫？可半个月后，竟真有官差来传讯，说她通过了初试。复试那日，御史台的人当场发难，指着她的鼻子骂“奸佞之后，不配侍奉东宫”，是主考官皱着眉说了句“才学不问出身，太子殿下求贤若渴，何必拘泥”，才让她得以留在考场。

沈清婉或许……真的是哪位大人看我可怜吧。

沈清婉低声自语，将卷宗合上，却在封底内侧发现一个模糊的朱砂印记——形状像枚残缺的印章，与记忆里父亲书房那枚“沈氏藏书”印的一角惊人地相似。

宋亚轩沈典籍官，早啊。

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沈清婉猛地回神，转身时撞翻了案边的砚台，墨汁溅在她的青色襦裙上，像朵骤然绽开的乌云。宋亚轩抱着一摞书站在门口，晨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温润的光晕，手里还拿着两卷《金石录》。

宋亚轩抱歉，吓到你了？

他快步上前，放下书便去扶她，指尖刚触到她的胳膊，就见她像受惊的鸟般退开了半步。他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温和地笑了笑，弯腰捡起地上的砚台

宋亚轩这砚台是前朝遗物，可得小心些。

沈清婉攥着衣角，低声道：

沈清婉多谢宋侍读。

宋亚轩将砚台放回案上，目光扫过她手边的《永熙十二年漕运考》，又看了看那枚被墨汁遮住的朱砂印，忽然道：

宋亚轩这卷我前日翻过，缺了三月到五月的记录，像是被人特意抽走了。

他顿了顿，拿起案上的登记册，指尖在“永熙十二年”那行字上轻轻点了点

宋亚轩沈典籍官对这一年的卷宗很感兴趣？

沈清婉的心猛地一缩。她抬眼看向宋亚轩，他的笑容依旧温润，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可那目光落在登记册上时，却让她莫名觉得，他看得懂那行字背后藏着的血腥气。

沈清婉只是按顺序整理罢了。

她垂下眼帘，将那卷《漕运考》塞进书堆深处

沈清婉宋侍读今日要查什么？我帮您找。

宋亚轩没再追问，指着手里的《金石录》笑道：

宋亚轩太子殿下让我补注其中几篇，想起你对先秦铭文最熟，想借你之前校勘的《石鼓文》注本参考。

他的目光落在她襦裙上的墨渍，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

宋亚轩先用这个擦擦吧，墨渍干了就难洗了。

帕子上带着淡淡的松烟香，是他常用的墨锭味道。沈清婉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他的手很暖，与她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她飞快地收回手，低声道谢，转身去书架深处找书，心跳却乱了节拍——方才宋亚轩提起“缺页”时，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得像是早就知道。

她从书架最高层抽出《石鼓文》注本，踩着凳子下来时，忽然瞥见宋亚轩正对着那卷《漕运考》出神，手指在封皮上轻轻摩挲，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不像平时那般清澈，反而透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通透。

沈清婉握着书的手紧了紧。这东宫之中，果然没有真正单纯的人。连看似温润的侍读，都藏着不为人知的心思。她深吸一口气，将注本递过去，声音平稳了许多：

沈清婉宋侍读，您要的书。

宋亚轩接过书，笑意又回到了眼底，仿佛方才的异样只是她的错觉。

宋亚轩多谢。

他抱着书转身，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回头道

宋亚轩对了，太子殿下说，午后要来看新整理的《周官》注本，你若是累了，不妨先歇会儿。

他走后，沈清婉才扶着书架滑坐下来，后背抵着冰冷的木板，胸口仍在剧烈起伏。她看向那卷《永熙十二年漕运考》，忽然意识到，这些故纸堆里藏的不仅是往事，还有能将她再次拖入深渊的利刃。而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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