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裹着雨水的腥气,在狭窄的门廊里凝滞。
“包括你这个人。”
江屿低沉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锁链,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沈砚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
胃部的绞痛瞬间化作汹涌的海啸,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喉咙。
“包括你这个人。”
那五个字,像五根淬了寒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沈砚的耳膜,穿透鼓膜,直刺进他剧烈抽搐的胃袋深处。
冰冷的寒意和剧烈的反胃感瞬间冲垮了强撑的堤坝。
他猛地弓下腰,一只手死死捂住绞痛的胃部,另一只手撑住湿冷的门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喉咙里压抑不住地发出一阵干呕,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旧T恤,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视线开始模糊,昏暗的楼道、男人昂贵的西装下摆、还有那幅被他攥在手里如同耻辱标签的《蚀光》,都扭曲成一片晃动的色块。
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铁皮屋顶上永无止境的、令人窒息的雨点噪音。
江屿站在门外,撑伞的身影纹丝未动。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门内那个瞬间垮塌下去、痛苦蜷缩的年轻画家,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里,审视的意味更浓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突然出现的“瑕疵”。
他清晰地看到沈砚手腕上那条随着身体颤抖而更加显眼的旧疤痕,像一条粉色的毒蛇,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
“看来,”江屿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冷淡,“你的身体状况,和你的画一样,都不太稳定。”
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沈砚身后那个一览无余的、混乱破败的空间,“需要一个更……合适的环境。”
沈砚猛地抬起头,汗水黏住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因为剧痛和屈辱而烧得通红的眼睛。
那里面翻涌的怒火和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滚……”他嘶哑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生理性痉挛的颤抖。
江屿像是没听见。
他甚至向前踏了一步,昂贵的皮鞋踩在画室门口潮湿、布满颜料污渍的水泥地上。
那把巨大的黑伞被他随手递给了身后如同影子般存在的周琛。
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将外面阴冷潮湿的空气和属于他的强大压迫感,不容抗拒地挤进这方狭小破败的天地。
他的视线越过痛苦蜷缩的沈砚,落在了画室内部。
目光像精准的探照灯,扫过墙角堆叠的被退回的旧作,扫过被雨水毁掉的那幅未完成的画布,扫过空瘪的颜料管和散落一地的炭笔,最后落在那瓶被随意丢弃在旧木桌上的、沾满污渍的胃药瓶上。
瓶身标签被磨损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奥美拉唑”几个字。
“周琛。”江屿开口,命令简洁明了。
“是,江总。”周琛立刻应声,从公文包里迅速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手指在上面快速划动了几下,调出一份电子文档。
他将平板屏幕转向勉强直起身、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像受伤野兽般凶狠的沈砚。
屏幕上,是一份格式严谨的合同。
标题清晰地写着:《独家艺术资助与作品优先购买协议》。
“沈先生,”周琛的声音保持着公式化的平稳,清晰地念出合同的核心条款,“江屿先生将为您提供以下资助:1、每月固定创作津贴人民币两万元整;
2、提供符合专业创作标准的画室空间使用权;
3、承担您个人基本生活开销及必要的医疗费用。
作为回报,您在此期间创作的所有艺术作品,江屿先生拥有优先购买权,购买价格不低于市场公允评估价。
同时,在协议期内,您不得接受其他任何形式的商业资助或委托创作。”
条款念完,画室里只剩下沈砚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哗哗的雨声。
每月两万?画室?医疗费用?这些字眼像重锤一样砸在沈砚的神经上,却激不起半分暖意,只有更深的冰冷和荒谬。
优先购买权?不得接受其他资助?这根本不是资助!这是赤裸裸的买断!是用金钱砌成的囚笼!把他这个人,连同他所有的创作、他赖以生存的笔,都牢牢锁死在江屿的掌控之下!
“我……不卖……”沈砚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腥气。
他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朽木里,身体摇摇欲坠,但眼神里的抗拒却像濒死也要竖起尖刺的刺猬。
江屿的目光从平板屏幕上移开,重新落回沈砚那张写满痛苦和倔强的脸上。
他向前又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沈砚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昂贵须后水混合着雨水和一丝冷冽烟草的复杂气息,那气息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压迫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不卖?”
江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冰冷质感,却字字如刀,“那你这幅《蚀光》,”他扬了扬手中那幅廉价的小画,塑料画框在他指间显得脆弱不堪,“挂五百块,是等着哪个识货的‘伯乐’来捡破烂?”
他微微俯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攫住沈砚因愤怒和疼痛而微微放大的瞳孔
“还是说,你更愿意明天就带着你这堆‘蚀光’,滚到大街上,让你的房东和林老板看看,你所谓的‘解决’方式?”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在沈砚最脆弱、最不堪的痛点上。
房租、林薇的担忧、画廊老板的嘲讽、被雨水毁掉的心血……现实的冰冷獠牙在江屿平静无波的话语中暴露无遗。
他那点摇摇欲坠的自尊,在生存的绝壁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沈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胃痛,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剥开、踩在脚下的巨大屈辱。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嘶吼。
眼前阵阵发黑,江屿那张冷硬英俊的脸在视线里模糊晃动。
周琛适时地将一支触控笔和那个冰冷的平板递到了沈砚面前,屏幕上那份协议闪烁着幽蓝的光。
只需要一个签名,他就能暂时摆脱这漏雨的铁皮屋顶,摆脱明天无处可去的恐慌,摆脱胃痛发作时只能干咽最后一片药的绝望。
代价是什么?是他仅存的、支撑他在黑暗中挣扎的最后一点东西——自由。
胃部的绞痛再次汹涌袭来,像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拧转。
沈砚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墙壁上渗出的水汽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靠着墙,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撕裂般的疼痛。
江屿就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近乎残酷的耐心。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看着落入陷阱的猎物在徒劳挣扎,等待它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雨声中缓慢流逝。
每一秒都像在沈砚的心上凌迟。
终于,沈砚颤抖着抬起手。
那只沾满各色颜料、指节泛白的手,在空中悬停了很久,像有千斤重。
他避开了江屿那洞穿一切的目光,视线死死盯着平板屏幕上那冰冷的条款。
最终,那只手猛地落下,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用触控笔在电子签名栏里,狠狠地、歪歪扭扭地划下了自己的名字——沈砚。
笔迹凌乱,带着颜料污渍的指痕,像一道新鲜的、屈辱的伤口。
签完名,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蜷缩在墙角。
他埋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只露出一个剧烈颤抖的、单薄脆弱的肩膀。
不再看江屿,不再看那份协议,也不再看这间困住他的铁皮囚笼。
周琛立刻收回平板,快速操作,确认电子签名有效,然后对江屿微微颔首:“江总,协议已生效。”
江屿的目光在那个蜷缩在墙角、如同被丢弃的破败玩偶般的身影上停留了几秒。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最终沉淀回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这间弥漫着痛苦、绝望和廉价颜料气味的小屋。
周琛紧随其后,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薄木门。
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潮湿的空气,也仿佛隔绝了另一个世界。
画室里只剩下沈砚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喘息,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敲打在铁皮屋顶上的雨声。
那声音,单调、冰冷、永无止境。
---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了那条被梧桐树和雨水笼罩的破败巷子,汇入主路璀璨的车流。
车内,后座。
江屿靠坐着,闭目养神。
车内灯没有开,只有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光影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他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冰凉的铂金戒指。
周琛坐在副驾驶,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老板。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谨慎地开口:“江总,沈砚的资料初步查到了。沈家那边……似乎确实有些复杂。他母亲……有精神病史,很早就过世了。沈家现任掌舵人沈明轩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沈砚……几乎是放逐状态,没有任何家族资源。”
江屿依旧闭着眼,只是摩挲戒指的指尖微微停顿了一下。
“还有,”周琛补充道,“他的胃病……好像挺久的了。刚才那份协议里,医疗部分是否需要特别安排?”
“按合同办。”江屿的声音在昏暗的车厢里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给他找个医生。另外,”他睁开眼,深邃的瞳孔在流动的光影里如同寒潭,“画室的事,你去办。安静点,设备要最好的。”
“是,江总。”周琛立刻应下。
江屿重新闭上眼,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以及他签下名字时,那只沾满颜料、剧烈颤抖的手。
还有那幅《蚀光》——那道在绝望深渊中撕裂开来的、灼热的暗红色裂痕。
一种极其陌生的、混杂着探究、掌控欲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的情绪,在他冰冷空荡的心底悄然滋生。
他需要弄清楚,那道“蚀光”究竟从何而来。
而那个名为沈砚的灵魂,为何能画出如此……令他灵魂震颤的东西。
囚笼已经落下。
猎物在角落舔舐伤口。
而猎人的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