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雨季来临前的海水最为清澈。卡乌站在齐腰深的海水中，注视着不远处那个像鱼一样灵活的小身影。提洛潜入水中已经过去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时间，但海面依然平静，只有偶尔升起的一串气泡证明着他还在下面。

"三分钟了..."卡乌喃喃自语，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挂在脖子上的鲸齿护身符——那是他祖父传下来的。岛上有个古老的传说：能在水下停留超过两分钟的人，一定有着海洋精灵的血统，或者更可怕的东西。

一串水花打破了海面的平静，提洛的头冒了出来，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前。他咧开嘴笑着，露出稍显尖锐的牙齿，手里举着一只巨大的海螺。

"卡乌爷爷！看我在下面找到了什么！"男孩的声音带着奇怪的共鸣，仿佛同时从水下传来。

卡乌强迫自己放松紧握鱼叉的手指。"太危险了，小子。没人能在水下待那么久。"

提洛歪着头，那双过大的灰绿色眼睛反射着阳光，呈现出一种非人的光泽。"但在下面很舒服啊。而且我能听见石头城在唱歌。"

"石头城？"卡乌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

"嗯！"提洛兴奋地游到老人身边，指间的蹼在水面留下细微的波纹，"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有好多大石头房子，上面刻满了会发光的符号。有时候，我能听见它们在唱歌...像这样..."

男孩突然发出一串低沉、湿漉漉的音节，完全不像人类声带能发出的声音。那旋律既古老又陌生，让卡乌想起风暴来临前远方雷声的轰鸣。老人脖子后的汗毛根根竖起，祖父的警告在耳边回响：那是克苏鲁的祭司们在拉莱耶城中吟唱的咒文。

"够了！"卡乌厉声打断，声音比预期的还要尖锐，"别再发出那种声音。"

提洛立刻安静下来，眼中的光彩暗淡了。他低下头，蹼状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海螺表面。

卡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莫名的恐惧。这不是提洛的错，无论他是什么。"把海螺收好，今天我教你如何辨别有毒的海鳗。"

日落时分，他们坐在岸边分享烤鱼。提洛狼吞虎咽地吃着，时不时停下来吐出几根卡乌从未注意到的细小、透明的鱼刺——它们看起来更像是某种深海鱼类的骨骼。

"提洛，"卡乌谨慎地开口，"你晚上睡在哪里？"

"图帕纳的山洞外面。"男孩用舌头舔掉指尖的鱼油，"但他不让我进去。下雨的时候，我会躲在海边的那个大洞里。"

卡乌知道那个洞穴——位于西岸最偏僻的礁石区，入口在涨潮时会被海水淹没。"带我去看看。"

提洛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跳起身，领着老人沿着海岸线前进。太阳已经沉入海平面，只剩下一片血红色的余晖照亮他们的路。

洞穴比卡乌记忆中的还要深。入口处散落着一些奇怪的物品：几块刻有陌生符号的石头、一串用鱼骨和贝壳制成的项链、还有几个显然是人工打造的金器——它们的工艺既不像岛上的传统样式，也不像欧洲人带来的风格。

"这些是哪里来的？"卡乌蹲下身，小心地不去触碰那些金器。在摇曳的火把光线下，那些器物上的符号似乎在缓缓蠕动。

"有时候...月圆的时候...会有人从海里带来这些东西。"提洛的声音突然变得飘忽不定，"他们会唱歌，就像石头城的歌。然后给我吃的，摸我的头..."

卡乌的血液仿佛凝固了。月圆之夜。深潜者的召唤。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当时还是少年的他亲眼目睹老阿图带着一群岛民划船出海，回来时船上多了十二个装满黄金的箱子，却少了三个同行的伙伴。而第二天，寡妇玛拉娜就被拖进了那个海边洞穴...

"从今晚开始，你睡在我家。"卡乌斩钉截铁地说，一把抓住提洛的手腕。男孩的皮肤异常冰凉，而且...滑腻，像是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

提洛惊讶地眨眨眼，但没有反抗。当他们离开洞穴时，卡乌发誓听到了身后传来一阵水花声，就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刚刚潜入深海。

接下来的几周，提洛住在卡乌的草屋里。老人注意到一个奇怪的规律：每到月圆之夜，无论他如何锁门关窗，第二天早晨提洛的草席总是空的，直到日出时分男孩才会浑身湿透地回来，眼中带着恍惚的神情，皮肤上散发着淡淡的海腥味。卡乌从不追问这些夜晚发生了什么，提洛也从不主动提起。

雨季前的最后一个满月夜，卡乌决定守夜。他假装睡着，暗中观察着。午夜时分，提洛突然从草席上坐起，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磷光。男孩梦游般地走向紧闭的房门——然后，令卡乌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提洛的身体似乎变得...柔软，以一种非人的方式从门缝中滑了出去。卡乌跳起来推开门，只见提洛正以惊人的速度奔向海边。老人匆忙跟上，但当他到达岸边时，只看到平静的海面上泛着一圈涟漪，远处传来那种诡异的、湿漉漉的歌声...

"老家伙，我警告过你别多管闲事。"

卡乌猛地转身，镇长胡安·阿图带着两个壮汉站在礁石上。月光下，胡安小指上的金戒指闪烁着邪恶的光芒。

"那孩子不是你的财产。"卡乌握紧了手中的鱼叉。

胡安大笑起来，笑声中毫无愉悦。"你以为我在乎那个杂种？他是契约的证明，是我们与深海之主联系的纽带。"镇长俯下身，酒气和鱼腥味扑面而来，"下个月圆之夜，他们将带他去看石头城。如果你敢干涉..."

他没有说完，但威胁悬在空气中。胡安转身离开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金片扔在卡乌脚边——上面刻着的符号与洞穴中那些金器上的如出一辙。

"留着吧，老东西。也许它能让你在噩梦中看见好东西。"

卡乌没有碰那块金子。他整夜坐在海边，直到黎明时分，浑身湿透的提洛从海浪中走出，眼中带着不属于十岁孩童的古老智慧。

"他们带我去看了石头城，"男孩梦呓般地说，"那里好大...好美...他们说...我很快就能永远住在那里了..."

卡乌紧紧抱住提洛冰凉的身体，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无论提洛是什么，他首先是玛拉娜的孩子，是一个信任他的、无辜的生命。老人下定决心要找出真相，哪怕这意味着要与岛上最危险的人——巫师图帕纳打交道。

当太阳完全升起时，卡乌带着提洛回到草屋。男孩很快陷入沉睡，而老人则取出藏在床底的一个小木盒——里面装着他多年来收集的奇怪物品：一块刻有与金片上相似符号的火山石、一张画着长满触手的怪物的古老树皮画、还有一小瓶二十年前他从老阿图的船上偷来的黑色液体——它至今仍在瓶中缓慢蠕动，像是拥有自己的生命。

卡乌知道，他正站在一个深渊的边缘。而为了提洛，他可能不得不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