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禁锢感如同铅块,挤压着林晚残存的意识。她能“感觉”到自己被困在这具躯壳里,清醒地感受着永恒的沉寂与坠落。父母的压抑啜泣,病房里冰冷的空气,都像钝刀切割着她无法尖叫的灵魂。唯有仪器冰冷的滴答声,丈量着被囚禁的绝望。
“伯父伯母,回去歇会儿吧,这里有我盯着。”
沈砚的声音响起,温润低沉,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是“未婚夫”的责任,也是医生的笃定。
“晚晚需要静养,你们也得顾着自己。”
他话语妥帖,轻易卸下了悲痛欲绝的父母最后一丝坚持。脚步声远去,病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
绝对的寂静如同实质般压下。
林晚的意识瞬间绷紧如弦。她能感觉到沈砚并未离开。那道无形的目光穿透黑暗,牢牢锁在她身上,先前刻意流露的悲痛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原般的审视与掌控全局的沉寂。
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响起,清脆、冰冷,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脚步声靠近床边,停在极近处。熟悉的须后水与消毒水气息变得浓稠,压迫着她的感知。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她冰凉的额角。
“晚晚,”沈砚的声音低沉下去,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稔,“别紧张,很快就好了。”
“你会喜欢的。”他补充道,语气里那丝难以捕捉的期待,如同暗流涌动。
撕开无菌包装的脆响。玻璃药瓶瓶颈被轻巧敲断的短促叮当。然后是液体被缓缓抽吸进透明针筒时,那粘稠而滞涩的“嘶嘶”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针筒!
恐惧如冰冷的闪电劈开意识的混沌!他要做什么?!
左臂的衣袖被小心地、极其轻柔地卷了上去。暴露在冷空气中的皮肤激起一阵本能的战栗。紧接着,医用酒精棉球冰凉的触感反复落在臂弯内侧最敏感的区域,每一次擦拭都带来刺骨的寒意,这寒意直抵她意识深处,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
“放松点,”沈砚的声音温和依旧,像在安抚一个怕疼的孩子,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心胆俱裂,“一点点助眠的药剂而已,让你安稳地……做个好梦。”
谎言、陷阱,林晚的意识在囚笼中疯狂冲撞。她凝聚起残存的所有意志,试图撼动那具麻木的顽石之躯,哪怕只是指尖的一丝颤动、徒劳!
冰冷的、闪着幽光的金属针尖,稳稳地抵在了她臂弯处最柔软脆弱的皮肤上。
冰冷尖锐的刺痛感穿透了麻木的表层,清晰地刺入神经末梢!
“呃……”一声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抽息,耗尽了她此刻全部的生命力,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针尖刺入的瞬间,沈砚握持针筒的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紧接着,一股冰冷粘稠的液体,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被缓慢而精准地推入她的血管深处。
感觉诡异而恐怖。仿佛一条冰冷的金属线,正顺着她的血液脉络,无声地向上蔓延,直刺大脑核心!麻木、沉重、思维凝滞的滞涩感迅速弥漫开来。意识如同被投入了深不见底的冰潭,不断下沉,恐惧和挣扎被这入侵的寒流强行冻结、稀释。
“感觉到了么?”沈砚的声音仿佛隔着厚重的冰层传来,带着模糊的回响,却又异常清晰地钻进她越来越迟钝的感知,“它会带你去……该去的地方。”语气里,那丝掌控一切的、近乎愉悦的满足感第一次不加掩饰地流淌出来。该去的地方?哪里?
推注的过程异常缓慢,每一秒都被拉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冰冷的药液持续注入,意识不断沉向更深的黑暗寒渊。病房里仪器的滴答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都模糊得如同隔世。唯有沈砚的存在,如同这片死寂黑暗中唯一的锚点——冰冷、沉重、不容忽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滑入混沌深渊的临界点,沈砚低沉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平静,再次响起:
“记住,晚晚……”
“你的世界,开始了。”
随着他话音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那冰冷药液的推注似乎也抵达了某个预设的终点。
嗡——
仿佛有无形的闸门在意识深处轰然关闭。
林晚残存的意识猛地一震。一种彻底的剥离与格式化席卷而来!所有属于“林晚”的沉重记忆碎片——刺耳的刹车、冰冷的病房、父母绝望的泪眼、沈砚那令人心悸的审视目光——如同被强力的磁石瞬间吸走、碾碎、化为齑粉,不留一丝痕迹。大脑变得一片空白,轻盈得如同初生的云絮,纯净,茫然。
首先是光。
温暖、明亮、带着抚慰力量的金色光芒,毫无预兆地充盈了整个“视野”,温柔地拥抱着她。
紧接着是声音。
清脆婉转的鸟鸣,如同最纯净的玉笛声在林间跳跃应和。微风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发出轻柔的沙沙低语,像情人的呢喃。还有……不远处潺潺的溪水声?清澈、灵动,带着生命欢快流淌的韵律。
再然后是气味。
馥郁到化不开的、甜美醉人的樱花香气,纯粹而自然,混杂着雨后泥土湿润的清新和青草茎叶微涩的芬芳,沁入心脾,瞬间驱散了记忆中所有阴霾。
最后是触感。
温暖。身上柔软舒适的棉质衣物轻轻摩擦着皮肤。微风拂过脸颊,带来阳光的暖意和空气中湿润花草的气息。脚下……她感觉到了脚下坚实而富有弹性的土地?青草柔软的尖端调皮地搔刮着裸露的脚踝,带来一阵细微的、真实的痒意。
林晚的意识在这片空白的温暖中缓缓“睁眼”。
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樱花林。
粉白色的花瓣如同春日最温柔的雪,在澄澈的金色阳光下纷纷扬扬,随风曼舞,织就一片梦幻迷离的花雨穹顶。虬劲古老的樱花树枝头缀满了繁密的花朵,连绵不绝,遮天蔽日。脚下是厚实如茵的碧绿草地,星星点点散落着色彩斑斓的无名野花。
不远处,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钻般粼粼的光,叮叮咚咚,欢快地奔流向前。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缝隙洒落下来,在地面投下摇曳的、斑驳的光影,暖意融融地包裹着她。每一次“呼吸”,空气里都充盈着醉人的甜蜜芬芳。
这是……哪里?
天堂么?
她茫然地站在这片美得令人失语的花海中央,下意识地抬起手。
一片完整的、娇嫩的粉白花瓣恰好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她微张的掌心。花瓣的触感细腻而真实,带着阳光晒过的微暖。
太美了……真实得……不可思议……
这过分的真实感,反而让那片空白中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但没等这点涟漪扩散开,一个无比熟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与毫不掩饰笑意的声音,穿透了纷纷扬扬的花瓣雨幕,在她身后清晰地响起:
“林晚?”
林晚倏然转身——
樱花树下,阳光碎金般洒落。
沈砚就站在那里。穿着干净的白色棉质衬衫和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牛仔裤,身姿挺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利落。
他的脸庞褪去了成年后的沉稳轮廓,线条更显干净,眉眼间是纯粹的明朗,笑意从眼底流淌出来,像盛满了整个春天最清澈的阳光。
他手里随意地拿着一个用新鲜樱花枝条刚编好的花环,花瓣上还带着露珠的湿意,正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她走来。
“哈,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这偷懒。”他走到近前,嘴角扬起一个了然又带着点无奈的笑弧,眼神明亮地看着她。他抬起手,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利落劲儿,将那个还带着青草和花枝气息的花环轻轻戴在她发间。
微凉的指尖不经意掠过她的额发,触感真实而短暂。“说好了三点图书馆门口碰头,一起啃高数的,你倒好,又跑这儿躲清闲来了?”他语气里是熟稔的调侃,没有丝毫责备。
高数?图书馆?林晚的意识自然而然地接纳了这些信息。那点刚泛起的微弱涟漪被巨大的、理所当然的熟悉感瞬间抚平。是的,下午有高数复习小组,他是组长,总爱提前去占靠窗的好位置。而她,确实总爱溜到这片离图书馆不远的樱花林,贪看几眼春光。被他抓包,也不是第一次了。
少年沈砚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一把牵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充满生机的力度,传递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踏实感。
“走了,林大画家,”他笑着拽了她一下,眼神亮得晃眼,带着点促狭,“再磨蹭,老位置真没了。不过嘛……”他忽然微微倾身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点只有两人能懂的戏谑笑意,热气拂过她的耳廓,“你坐我边上,我这题……怕是也做不安生。”
这毫不掩饰的亲昵调侃,少年情愫直白而坦荡的流露,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她空白的心湖里激荡起欢快而甜蜜的涟漪。这感觉汹涌而来,如此强烈,如此美好,带着一种命中注定的熟稔和理所当然的归属感。
她看着他阳光下轮廓清晰、笑意粲然的侧脸,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坚定温度,意识轻盈而充盈,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羽翼。那些被彻底清空的、来自另一个冰冷维度的碎片,遥远得如同从未存在过的噩梦。
“……知道啦。”
一声带着娇嗔和浅浅笑意的回应,在她心底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如同溪水漫过卵石。她任由他牵着手,脚步轻快地跟随着他,踩过柔软的草地,落英缤纷,走向樱花林更深处,走向那片被金色阳光彻底浸染的、完美无瑕的世界。
意识,如同归巢的倦鸟,安然栖息于这片由冰冷针尖精心编织的、甜蜜牢笼。
病房里。
仪器滴答,屏幕上代表生命体征的线条平稳地跳动着,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安稳”。
沈砚站在床边,微微低着头。他刚刚拔出了空了的注射器,正用一块无菌棉签,力道均匀而专业地按压着林晚臂弯上那个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针孔。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精密仪器。
他抬起眼,金丝眼镜的镜片在顶灯冷白的光线下反射出两片小小的、毫无温度的光斑,完美地遮住了其后深不见底的眼眸。他的目光落在林晚紧闭双眼、苍白如纸的脸上。她的表情平静得如同沉入最深的海底,没有任何波澜。
然而,沈砚的嘴角,却极其缓慢地、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弧度冰冷而餍足。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那层苍白脆弱的皮肤和紧闭的眼睑,清晰地看到了那片樱花纷飞的完美囚笼。看到了少女林晚正被少年沈砚牵着手,步履轻快地走向他早已设定好的、充满“爱意”的轨迹尽头。
死寂的病房里,只有他低沉的、近乎呓语的呢喃在冰冷的空气中悄然弥散,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扭曲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