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在拘留所会见室里坐着，面前的玻璃反光，照出他三天没刮的胡茬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消毒水的味道混着烟味钻进鼻孔，他烦躁地扯了扯衬衫领口，昨天穿这件白衬衫时还好好的，今天怎么觉得勒得慌。
铁门锁"咔哒"响了一声。
白晴晴被女警带着走进来，身上那套名牌连衣裙换成了灰扑扑的囚服，头发用橡皮筋随便扎在脑后。她走到玻璃对面坐下，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桌面起皮的地方，动作还是跟以前一样——开会紧张时总要找地方抠。
"张浩。"她先开了口，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
张浩盯着她，没说话。桌上的一次性纸杯里装着半杯水，印着拘留所的蓝色标志。他想起以前带白晴晴见客户，她总是要点这种加柠檬片的温水，说喝了嗓子舒服。
"你瘦了。"白晴晴突然笑了，嘴角往两边扯，露出一点牙龈，跟她以前练习过无数遍的标准微笑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张浩的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问的太多：为什么偷换体检报告，为什么泄露客户资料，为什么找人绑架薇薇......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这三个字。
白晴晴的手指停住了，指甲缝里卡着点木屑。"你还记得大三那年的电子商务大赛吗？"她突然问，眼睛垂下去，看着自己的手，"你和薇薇拿了一等奖，上台领奖的时候，你帮她理了理围巾。"
张浩皱起眉。那个比赛他当然记得，一等奖奖金一万块，他用那笔钱给薇薇买了第一枚戒指。可这跟现在有什么关系？
"那天下午我发烧烧到39度，一个人在宿舍躺了两天。"白晴晴的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手机没电关机，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薇薇给我发了二十七条消息，打了十五个电话。"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你猜她最后一条消息说什么？"
张浩的心脏猛地一沉。
"她说'浩浩给我颁奖啦，等回去给你带草莓蛋糕'。"白晴晴一字一顿地念出来，手指关节捏得发白，"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吐了，趴在马桶边吐得天昏地暗，她却在跟你分享草莓蛋糕的甜味。"
"你他妈有病！"张浩猛地拍了下桌子，纸杯里的水晃出来，溅在玻璃上，"就因为这个？"
隔壁会见室传来模糊的说话声，一个女人在哭。白晴晴看着玻璃上的水渍慢慢晕开，突然笑出声："就因为这个？张浩你可真逗。"她的笑声越来越大，肩膀都在抖，"你帮她记生理期，提醒她带红糖姜茶；她随口说喜欢某个牌子的护手霜，你跑遍半个城市给她买；下雨天她没带伞，你把西装外套脱下来罩在她头上，自己淋着雨走回去......这些，你想过我吗？”
"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你！"张浩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从大学第一次你跟我表白，我就说得清清楚楚！"
"是啊，你说得清楚。"白晴晴突然不笑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可你没拒绝我给你带的早饭，没拒绝我帮你整理的会议纪要，没拒绝我加班到半夜帮你改的策划案！"她的声音越来越高，隔着玻璃都能j感觉到尖锐的刺痛，"你享受我对你的好，又心安理得地搂着林薇薇说爱她！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玻璃对面的女警敲了敲桌子："注意情绪。"
白晴晴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我本来不想伤害她的。"她低下头，声音又变轻了，"我只是想让她离开你。那个绑匪我找了很久，他欠了十万赌债，我说给他五万，只要把薇薇关几天......"
"所以你就看着她死？"张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想起法医报告上写的：颅内出血，失血过多死亡。冰冷的江水浸泡了她三天，打捞上来的时候，她手腕上还戴着自己送的银镯子，那个刻着"薇"字的银镯子。
白晴晴猛地抬起头，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是她自己摔下去的！我去仓库看的时候，就看到她躺在地上，额头上全是血......"她的声音开始发颤，"我害怕了，我跑了，可我没想到她会死......"
"你在她手机里存我的号码备注是'渣男'。"张浩突然说。那天警察把薇薇的遗物给他，他点开她的微信，看见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这两个字。
白晴晴的哭声顿住了。
"你还屏蔽了我的朋友圈，却用小号天天看。"张浩看着她突然变得惨白的脸，觉得心脏像被人攥住了，透不过气，"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其实他早就发现了。白晴晴每次加班"顺便"给他带晚饭，里面总有薇薇爱吃的糖醋排骨；公司聚餐时她"不小心"把红酒洒在薇薇的白裙子上，却提前带了备用裙子给她换；她甚至比自己还清楚薇薇的生理期......这些细节像蛛丝，密密麻麻缠了三年，他不是没感觉，只是懒得捅破。
现在想来，那些所谓的"巧合"，全都是处心积虑。
"是她太完美了。"白晴晴擦掉眼泪，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她善良，大方，对谁都好。同事背后说她坏话，她听见了还笑着给人带下午茶；客户故意刁难她，她也能陪着笑脸解决......"她转过头，盯着张浩，"你不觉得假吗？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
张浩想起第一次跟薇薇约会，她迟到了半个小时，气喘吁吁地跑来，头发上还沾着片银杏叶。"对不起对不起，"她从包里掏出个信封，"路上遇到个老奶奶摔倒了，送她去医院了。"里面是她刚取的生活费，八百块钱，全给了老奶奶。
那时候他觉得这个女孩有点傻，现在却觉得心脏疼得厉害。
"我只是想让她疼一次。"白晴晴的声音很轻，带着种诡异的平静，"让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她好，不是所有努力都会有回报......我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会见时间结束的铃声响了。女警站起来，对白晴晴做了个"走"的手势。
白晴晴慢慢站起身，突然隔着玻璃凑近，嘴唇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张浩，你爱过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张浩看着她。这个跟在自己身后三年的女孩，会在下雨天默默递过来一把伞，会在他加班时留下来帮忙，会在薇薇生日时提前订好餐厅......他想起有一次公司年会，他喝多了，白晴晴送他回家，路上他吐了她一身，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拍着他的背说"没事没事"。
那时候他有没有心动过？或许有吧，就像看到一只忠诚的小狗，会有那么一点点心疼。
"没有。"他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残忍。
白晴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像张被水泡过的纸。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笑了笑，转身跟着女警走了。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下来，背对着张浩说：
"薇薇留下了个录音笔，在她常用的那个棕色笔记本里。"
铁门再次"哐当"一声关上，留下满室寂静。张浩坐在原地，盯着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水，手指微微发抖。他想起薇薇那个棕色封面的笔记本，天天带在包里，写满了工作笔记和...给他的情书。他们说好等结婚那天，让她当众念出来。
林薇薇的葬礼很冷清。她父母受不了打击病倒了，亲戚们议论纷纷，说她"遇人不淑""红颜薄命"。张浩穿着黑色西装，胸前别着白花，站在墓碑前，看着照片上笑靥如花的女孩。
那张照片是去年在海边拍的，薇薇穿着白色连衣裙，风吹起她的头发，她张开双臂，喊着"张浩你看！海鸥！"阳光洒在她脸上，眼睛亮晶晶的，像装着整个夏天的星光。
"对不起。"张浩跪下来，额头抵着冰凉的石碑。石碑上刻着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短短二十五年，像一场仓促结束的电影。"对不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警察局打来的。他们在林薇薇的遗物里发现了那个棕色笔记本，里面果然夹着一支录音笔。
"张先生，关于林薇薇小姐的案子，有些情况需要您来确认一下。"
张浩打车去了警察局。接待他的还是上次那个女警，脸色严肃地把一个证物袋推过来。里面是一支银色的录音笔，外壳有轻微的划痕，是上次他俩去爬山时摔的。
"我们修复了录音笔的数据，发现里面有三段录音。"女警打开播放器，"您做好心理准备。"
第一段录音很嘈杂，能听到风声和铁门撞击的声音。然后是薇薇带着哭腔的声音："张浩，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个体检报告是假的，是白晴晴换的......"
接着是张浩自己的声音，冷漠又不耐烦："够了林薇薇，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晴晴都跟我说了，你就是想用孩子逼婚。我告诉你，不可能。"
"不是的！你听我......"
"嘟嘟嘟——"电话被挂断的忙音响起。录音里传来薇薇压抑的哭声，像只受伤的小猫。
张浩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他却感觉不到疼。那段对话，他想起来了。那天他正在跟客户开会，白晴晴突然冲进来，哭着说薇薇怀孕了却要打掉孩子，还说薇薇早就不想跟他在一起了。他一怒之下拨通了薇薇的电话，说出了那些话。
第二段录音更清楚些，背景里能听到水流声。薇薇的声音很轻，带着喘息："张浩，我可能...等不到你回头了。其实我早就知道白晴晴喜欢你，每次她给你带早餐，你办公室抽屉里那支粉色的笔，你手机相册里她的照片......"
她轻轻笑了一声，带着点苦涩："我只是装作不知道。我以为只要我对你好，总有一天你会看见我......"
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然后录音就断了。
播放器里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声。
女警关掉播放器，看着脸色惨白的张浩："最后这段录音，是法医在林薇薇的指甲缝里发现的微型SD卡，应该是她最后关头藏进去的。"她把另一个证物袋推过来，里面是张小小的SD卡，沾着褐色的血迹。
张浩颤抖着手拿起耳机戴上。
"白晴晴，你到底想干什么？"薇薇的声音带着愤怒和不解。
"我想干什么？"白晴晴冷笑，"我想让你死！凭什么你什么都有？家世比我好，工作比我好，连张浩都选择你......你存在的本身，就是个错误！"
"所以你伪造聊天记录，泄露客户资料，找人绑架我......就因为这些？"
"就因为这些？"白晴晴的声音突然拔高，"你知道我看着你和张浩在公司楼下接吻时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我每次给你带下午茶，听到你跟同事说'我男朋友对我最好了'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你喜欢张浩可以去追，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追？我追了三年！从大一第一眼见到他开始！"白晴晴嘶吼着，"可他眼里只有你！林薇薇，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表面上对我那么好，实际上就是在炫耀......"
"噗嗤——"像是利器刺入身体的声音。
"你...你......"薇薇的声音变得微弱，"张...张浩......"
录音结束了。
张浩摘下耳机，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鸣声越来越大，眼前阵阵发黑。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薇薇，她站在公司楼下，手里拿着那个棕色笔记本，眼睛红红的："张浩，我们谈谈好不好？"
他当时说了什么？哦，他说："我没时间，晴晴在等我吃饭。"
如果那天他停下来听她说说话，如果他早点发现白晴晴的异常，如果他对薇薇再好一点......
"张先生？"女警递过来一张纸巾。
张浩接过纸巾，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眼泪。他想起薇薇总说他情商低，不会说情话，可每次他送她不值钱的小礼物，她都会开心好几天；想起他们挤在出租屋吃泡面，她笑着说"跟你在一起，吃泡面都是甜的"；想起她说要攒钱买套小房子，客厅要放个大大的沙发，这样他加班回来就能舒舒服服地躺着......
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现在像针一样，密密麻麻扎进心脏。
走出警察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街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照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张浩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他们以前常去的那家麻辣烫店。
熟悉的香味飘出来，老板娘正在招呼客人："来了？还是老样子？"
张浩愣住了。薇薇以前总拉着他来这里，每次都点微辣，加很多白菜和茼蒿。老板娘认识他们，总笑着说："小姑娘又来啦？你男朋友今天没一起来？"
"他在加班，我给他打包回去。"薇薇总是这样说，眼睛亮晶晶的。
老板娘看他站着不动，又问："怎么了？不打包了？"
"不了。"张浩转身就走，眼泪模糊了视线。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公司同事打来的。
"张总监，白晴晴的案子上新闻了，我们公司的股票跌了好多......"
"嗯。"
"还有那个林薇薇的录音，网上都在传......"
"嗯。"
"总监，你还好吗？我看你好几天没去公司了......"
"没事。"张浩挂了电话，把手机关机。
他走到江边，晚上的风很凉，吹得人发抖。江面上倒映着城市的灯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薇薇以前最喜欢在这里看夜景，说等他们结婚了，要在江边买套房子。
"张浩，你看，那边的星星好亮。"
"哪有你亮。"
"讨厌......"
张浩靠在栏杆上，看着江面。冰冷的风吹在脸上，眼泪流得更凶了。他终于明白，那个总说等他回头的女孩，那个在他生病时熬了一夜姜汤的女孩，那个把他名字刻在银镯子上的女孩，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掏出烟盒，里面还剩最后一根烟。打火机"咔嚓"响了好几下才打着，微弱的火苗在风中颤抖。烟雾散开，他好像又看到了薇薇的笑脸，在江面上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张浩，你要好好的。"
他猛地闭上眼，滚烫的眼泪砸在江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很快消失不见，就像她短暂又明亮的一生。
江面的风掀起张浩的衣角，带着水汽的凉意顺着衣领往里钻。他摸出手机按亮，屏幕上还停留在与薇薇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是他发的"忙着呢"，时间停留在她出事前两小时。解锁键硌得指节生疼，他点开相册，最新文件夹命名是"婚纱"。
上周他们去试婚纱，薇薇非要他穿那件高定西装。镜子里的她穿着蕾丝婚纱转圈时，头纱拂过他手背，软得像云。照片里她站在试衣间门口，咬着嘴唇笑："太贵了，还是租吧。"他当时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抵在发顶："必须买，我老婆值得最好的。"
手机突然震动，陌生号码发来彩信。点开是张照片——棕色笔记本放在审讯桌上，翻开的页面有道新鲜折痕，正是他熟悉的薇式字迹："今天晴晴又帮浩浩带早餐了，她煮的溏心蛋比我做的漂亮。"后面画着委屈的小猪脸，墨迹被晕开一小片，像滴风干的泪。
"张先生？"身后传来脚步声，女警捧着证物袋站在路灯下，"我们在笔记本夹层发现这个。"证物袋里是串钥匙，银色挂件是只小猪，肚子上刻着"浩"字。这是他去年送的周年礼物，薇薇说要挂在新家的钥匙串上。
钥匙串上还缠着半张电影票根，《爱乐之城》。他想起那天白晴晴说急性阑尾炎要他送医院，薇薇一个人在影院等到散场。后来她笑着说"没关系，电影我看过影评了"，现在才看见票根背面写着："第七排中间是空的，他没来。"
"还有这个。"女警递来透明文件袋，里面是体检报告。张浩的手指悬在"晚期胃癌"诊断书上方，指腹洇开纸张上的字迹。报告日期是三个月前，医生建议立即住院，下面有薇薇歪扭的批注："不能让浩浩知道，他在忙项目。"
江水突然拍打岸边，哗啦啦的浪声里，张浩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他想起上个月薇薇总说没胃口，瘦得锁骨硌手；想起她半夜咳醒，谎称是花粉过敏；想起她笑着说"等你忙完这个项目，我们就去领证"，手里攥着的体检报告边角都发皱。
"白晴晴早就知道了。"女警的声音混着风声，"她偷换的是两份报告，真的那份一直在她手里。"
路灯突然闪烁两下，灭了。黑暗中j，张浩摸到西装内袋里的小盒子，金属棱角刺进掌心。上周他买了钻戒，藏在薇薇的笔记本里，打算项目庆功宴求婚。现在盒子硌得胸口发疼，像块烧红的烙铁。
手机又震，还是那个陌生号码。新消息是段录音，背景里有键盘敲击声，白晴晴的声音带着笑："张浩胃不好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对，让他多喝酒...林薇薇？她活不过下个月了，胃癌晚期而已。"
江水漫过台阶，冰凉的液体爬上张浩的皮鞋。他打开盒子，钻戒在月光下反光，照亮了内侧的刻字："薇薇，等我回家。"这个他没能说出口的承诺，此刻硌得眼眶生疼，像要把整个灵魂都剜出来丢进这黑沉沉的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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