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盆彻底冷透时,暖房里的人开始轮流守着那个鼓包。
陈夏守第一班。她把冻硬的棉衣裹得更紧,脸几乎贴在地上——能感觉到泥土下那点微弱的震动,像有只小虫在往外顶。盖革计数器的尖啸弱了些,但指针仍卡在危险区边缘,她的手腕已经泛起红痒,是辐射开始渗透皮肤的征兆。
“换班。”老周拍了拍她的肩,他的眉毛上结着冰碴,手里攥着块烧红的煤渣——这是从快要熄灭的地热口扒出来的,用铁皮包着,能捂半个时辰。“我守,你去油盆边靠着,那里还有点余温。”
陈夏没动。她看见鼓包顶端的泥土裂开了道缝,透出点白——不是霉斑,是芽尖。那点白在黑暗里几乎看不见,却像根针,刺破了这沉甸甸的冷。
天快亮(如果这墨色能算天快亮的话)时,芽尖终于顶破了土。细得像线,却挺得笔直,在微弱的煤渣光里泛着点青。赵伯被人扶过来,老人摸了摸芽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痰音,却把角落里缩着的孩子逗得也跟着笑起来。
“这叫韧劲。”老人说,“比我们这些老家伙,比铁,都韧。”
寒流最猛的那天,他们烧了拖拉机的座椅。不是为了取暖,是为了做个简易的滤辐射装置——把海绵垫撕成条,浸在融化的碱水里(那是从罐头厂找到的苏打粉兑的),再一层层裹在口鼻上。
“河谷”的人没再发信号。陈冬爬上暖房屋顶,用碎镜片对着西边晃了半天,回应他的只有墨色的黑暗。盖革计数器在耳边嗡嗡响,他的脸颊开始发烫,是辐射过量的反应。
“别等了。”老周在下面喊,他手里举着块刚焊好的铁皮,上面用钉子刻了个歪歪扭扭的芽,“咱们得自己撑下去。”
他们开始往暖房深处挖。瘦高个说地热管道的主脉肯定在更深的地方,只要挖通了,就能重新获得热源。铁铲敲在冻土上,发出当当的响,震得人虎口发麻。那个女人抱着孩子,用碎布给大家擦汗——汗刚出来就冻成了冰珠,落在地上像碎玻璃。
挖到第三天傍晚,铁铲突然“噗”地陷下去一块。陈冬往下摸,指尖触到了温热的管壁,还有哗哗的水流声。他把耳朵贴在洞口,听见水流撞击管道的声音,像在唱歌。
“通了!”他喊得嗓子发哑,所有人都扑过来,用手往外刨土。热气顺着洞口往外冒,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落在每个人脸上,竟带来点刺痛的暖。
暖房里的温度开始回升时,那株新冒的麦芽已经长出了两瓣叶。陈夏把它挪到地热口旁,用铁皮围了个小圈,里面铺着从自己棉衣上撕下来的棉絮。
“看!”瘦高个突然指着暖房外。墨色的黑暗里,竟有个小小的光点在移动,很慢,却很稳,像提着一盏灯在走。盖革计数器的响声变了,是规律的、间隔相等的轻响——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代表“安全,我们还在”。
陈冬抓起块煤渣,在暖房屋顶上敲起来。三短,两长,三短——这是从旧书里看来的求救信号,现在成了他们报平安的密码。
外面的光点停住了,很快传来回应的敲击声,同样的节奏,从西边飘过来,混在风声里,却异常清晰。
“是‘河谷’的人。”陈夏笑出了眼泪,“他们在往这边走。”
那天晚上,暖房里重新有了持续的热气。陈冬把新收的麦粒分成两份,一份埋在土里,一份炒得焦黄,分给每个人。麦粒在嘴里嚼着,有点苦,却带着股韧劲儿,像那株顶破冻土的麦芽。
赵伯靠在管道旁,手里攥着那粒最早结出的麦粒,已经被体温焐得温热。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暖房里跳动的光,和那片在热气里舒展的绿叶。
风还在吼,天还是墨色的,辐射尘依旧弥漫在空气里。但此刻的暖房里,有人在给新埋下的种子浇水,有人在修补裂开的塑料板,有人对着西边的黑暗敲击着铁皮——三短,两长,三短。
陈夏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红痒,已经结了层薄痂。她看着那株麦芽在热气里轻轻晃,突然觉得,这零下五十度的黑暗,好像也没那么长了。只要还有人在敲铁皮,还有人在埋种子,还有人记得那三短两长三短的节奏,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就总有能传到远方的声音。
就像此刻管道里的水流声,哗哗的,在黑暗里响着,像在说:接着走,别停下。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