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冻土》
我数到第七块冰晶从穹顶坠落时,阿明的咳嗽声终于停了。
地下室的铁门在身后发出锈蚀的吱呀声,像某种巨兽临终的哀鸣。十七岁的少年蜷缩在冻土上,咳出的血珠在嘴边凝结成暗红的冰粒。他怀里的辐射检测仪指针还在疯狂震颤,那是我们走出地下掩体的第三个小时,永夜像浸了毒液的黑布,把整个世界裹得密不透风。
“还有多少人?”我扯下冻成硬块的围巾,呵出的白气在面罩内侧结了层霜花。
三十米外,三十七个身影在冰丘后蠕动。他们是三号掩体最后活下来的人,平均年龄不到二十五岁——那些在地下苟活了一百八十年的老骨头,终究没能熬过掩体坍塌前的最后一次辐射泄漏。
“水。”阿明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掩体混凝土的碎屑,“林哥,我听见水响了。”
我踹开脚边的金属残骸,那是战前的汽车底盘,锈得只剩骨架。永夜的寒风卷着冰碴子打在面罩上,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响。所谓的“水响”不过是冰缝里气流的呜咽,在这片被核冬天冻结的大陆上,液态水比战前的黄金更稀罕。
“省着点呼吸。”我把半块压缩饼干塞进他手里,那是用掩体储存的霉菌粉压成的,带着股土腥味,“检测到辐射值低于三百时,才能摘面罩。”
阿明的喉结动了动,饼干渣掉在冻土上,瞬间冻成坚硬的颗粒。他突然笑起来,笑声在面罩里闷得发慌:“林哥,你说外面真有书里写的月亮吗?”
我没回答。掩体里残存的战前资料早就泛黄发脆,那些关于日月星辰的描述,如今听起来像神话。我们这些“辐射适应者”,不过是基因在核污染里畸变出的怪物——皮肤能过滤辐射尘,血液里的红细胞比常人多三倍,但没人告诉我们,该怎么在零下五十度的永夜里种出粮食。
第四天清晨(如果还能称这种永恒黑暗为清晨),我们在废弃的地铁站里发现了第一批“同类”。
五具冻僵的尸体蜷缩在售票窗口,他们的面罩都被利器戳穿了,胸腔上有整齐的刀痕。最年轻的那个看起来只有十二岁,手里还攥着半块能量棒,包装纸在寒风里簌簌作响。
“是‘挖地鼠’干的。”阿明的声音发颤,他认出了尸体手腕上的编号——那是七号掩体的标记。我们在地下时就听过传闻,有些幸存者为了抢夺物资,会像老鼠一样在废墟里游荡,专挑落单的小队下手。
我蹲下身翻开其中一具尸体的眼皮,虹膜上布满辐射造成的灰斑。这是第三代适应者的特征,他们本该比我们更能抵御辐射,却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
“把他们的过滤器拆下来。”我抽出靴子里的工兵铲,金属柄冻得像块烙铁,“还有电池,别浪费。”
阿明没动。他盯着那具十二岁尸体的脸,突然弯腰干呕起来,面罩内侧结的冰霜被热气融化,顺着脸颊往下淌。
“要么拆,要么等着被拆。”我扯下尸体的过滤器,发现里面的活性炭早就变成了黑色粉末,“这就是外面的规矩。”
第七天,我们的压缩饼干见了底。
我带着三个壮实的年轻人去三公里外的超市废墟碰运气。冻土被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手电筒的光柱在断壁残垣间晃动,突然照到墙角缩着个黑影。
“别开枪!”黑影发出嘶哑的喊声,举着双手慢慢站起来,“我有吃的!”
那是个女人,看年龄得有四十岁,比我们这些在地下长大的“孩子”苍老得多。她怀里抱着个布包,解开时露出半袋发黑的麦粒——这在永夜里简直是宝藏。
“换什么?”我握紧腰间的砍刀,刀刃上还沾着前一晚砍冰的碎屑。
女人的目光扫过我们的辐射检测仪,突然跪了下来:“我女儿快不行了,她需要干净的过滤器……求你们了。”
阿明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角。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女人身后的货架阴影里,果然有个小小的身影在发抖。
“两个过滤器换这些麦粒。”我从背包里掏出备用的过滤器,这是我们仅剩的存货,“成交吗?”
女人的手抖得厉害,接过过滤器时几乎掉在地上。就在她转身要把麦粒递过来的瞬间,阿明突然喊了声“小心”——三道黑影从天花板的破洞里跳了下来,手里的钢管在手电光下闪着寒光。
是挖地鼠。
我推了阿明一把,砍刀劈出去时带起一阵风。最前面的男人被劈中肩膀,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但另外两个已经扑到了女人面前。我看见女人把麦粒死死抱在怀里,用后背护住货架后的孩子,钢管砸在她背上的闷响,像敲在冻硬的土块上。
“跑!”我朝阿明吼了一声,刀刃卡在对方的骨头里拔不出来。身后突然传来剧痛,大概是被钢管砸中了腰,视线瞬间模糊起来。
等我从冻土上爬起来时,超市里已经没了动静。
挖地鼠的尸体倒在血泊里,血在零下五十度的低温里很快结了冰。女人趴在麦粒袋上,后心插着半根断裂的钢管。货架后的小女孩抱着母亲逐渐变冷的身体,眼睛睁得大大的,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粒饼。
阿明蹲在角落里干呕,他的砍刀上全是血。另外三个年轻人正在搜刮挖地鼠的背包,从里面翻出几节电池和半瓶防冻液。
“林哥,你看这个。”一个年轻人举着张照片跑过来,塑料封皮已经冻裂了,“这是他们的?”
照片上是战前的样子,阳光明媚得刺眼。一群人坐在草坪上笑着,背景里有蓝天白云,还有个穿碎花裙的姑娘举着冰淇淋,冰淇淋上的水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我突然想起掩体里那本缺页的书,上面说阳光是暖的,能晒得人皮肤发烫。
“把麦粒带上。”我把照片塞进怀里,冰碴子钻进衣领,冻得骨头缝都在疼,“回地铁站。”
走在永夜里,手电筒的光柱越来越暗,电池快没电了。阿明突然开口:“林哥,我们能活多久?”
我看着远处冰丘后闪烁的光点,那是其他幸存者的营火,在永恒的黑暗里像垂死的星子。
“不知道。”我踢飞脚边的碎玻璃,“但至少得活到看见太阳出来的那天。”
虽然谁也不知道,太阳是否还会升起。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