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的雨总是这样,带着一种黏腻的、挥之不去的阴冷,固执地拍打着金色剧院高耸的彩绘玻璃窗。窗内,辉煌的水晶吊灯将舞台照得亮如白昼,可那光,却像镀了层冰冷的银子,毫无温度地倾泻在舞台正中央那架漆黑的斯坦威三角钢琴上。
更准确地说,是倾泻在钢琴前那个悬挂的身影上。
艾米莉亚·罗森塔尔,维也纳最璀璨的钢琴新星,此刻却像一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她纤细的脖颈被一根不知从舞台哪处机关垂下的猩红幕布绳索死死勒住,脚尖离地不过几寸,那双曾令无数乐评人惊叹、能在琴键上掀起风暴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她金色的卷发凌乱地散落在苍白的脸颊旁,昔日充满生机的蓝灰色眼眸凝固成两颗冰冷的玻璃珠,空洞地望着下方混乱的人群。天鹅绒的演出长裙依然华丽,在惨白的光线下,却如同裹尸布般沉重。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整个观众席,只有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单调而执着地填充着巨大的空间。
夏洛特·冯·霍夫曼伯爵夫人穿过死寂的、弥漫着昂贵香水与惊惶气息的人群。黑色丧服勾勒出她高挑而紧绷的身形,每一寸线条都如同冰封。银灰色的眼眸扫过舞台,精准地捕捉到那具悬挂的尸体,瞬间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冰层碎裂般的痛楚。她强迫那丝裂痕迅速弥合,快得如同错觉。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在柔软布料下泛出青白。
“顾问阁下。”身着深蓝色制服的警长擦着额头的汗,艰难地分开人群迎上来,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明显的惊魂未定,“初步判断是…自杀。演出结束,大幕落下时,她就…被发现吊在那里。后台人员说听到最后几声琴音很…混乱。”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避开夏洛特那双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夏洛特没有回应。她径直走向舞台边缘,高跟鞋踩在柚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稳定、宛如心跳倒计时的笃笃声。她无视了警长伸出的手,动作异常敏捷地攀上了高高的舞台。水晶吊灯冰冷的光芒毫无遮拦地笼罩下来,让她伯爵夫人的仪态更显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凛冽。
她走到艾米莉亚下方,微微仰头。这个角度,能清晰看到艾米莉亚失去血色的唇微微张开,唇角凝固着一丝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痕迹。夏洛特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扫过那圈深陷进皮肉里的勒痕,扫过她僵直的手指。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冷掉的咖啡,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被死亡气息掩盖的苦杏仁味。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蕾丝手套,极其克制地拂过艾米莉亚冰冷的手腕内侧。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蝴蝶,却又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的确认。
“不是自杀。”夏洛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死水,瞬间冻结了后台入口处所有试图靠近的脚步声。她目光没有离开艾米莉亚的脸,仿佛在凝视一个沉入深海的梦境,“勒痕上端有细微的擦伤和皮下出血,方向由下向上。她是被人从背后勒住,窒息之后,才被挂上去伪装成自缢的。”她顿了顿,视线落在艾米莉亚紧闭的唇齿间,“还有,她被人灌过东西。苦杏仁味…是氰化物。在她登台前,或者演出中某个间隙。”
警长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谋…谋杀?在演出时?上帝啊…”
夏洛特终于将目光从艾米莉亚身上移开,转向警长,银灰色的眼眸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沉入冰湖底的冷静:“封锁剧院,所有人,包括观众,暂时不得离开。后台休息室、化妆间、道具间,全部仔细搜查,尤其是艾米莉亚小姐的个人物品。任何接触过她的人,都要详细记录口供。”她的命令简洁、冰冷,不容置疑。
“是,阁下!”警长立刻挺直身体,额头上的汗珠滚落得更快。
夏洛特转过身,背对着那具无声的躯体,走向后台。就在她即将踏入昏暗的侧幕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的一瞬,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掠过艾米莉亚垂落的手。那只曾无数次在琴键上舞动、为她弹奏过肖邦夜曲的手,指尖似乎残留着某种细微的、深色的碎屑。她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挺直背脊,步入了后台的阴影之中。
后台的混乱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地冲击着感官。莉迪亚·布伦纳像一株安静的芦苇,立在化妆间门外略显拥挤的角落里。她穿着浆洗得挺括的深灰色女仆制服,棕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沉静的褐色眼眸。她的存在感很低,低到那些惊慌失措的乐手、啜泣的伴舞和焦头烂额的舞台监督们从她身边匆匆跑过时,几乎意识不到她的存在。她只是安静地站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目光却锐利而专注地扫过每一个进出艾米莉亚专属化妆间的人。
化妆间的门开了又关,警员进进出出,带起一阵阵混杂着脂粉、汗水和恐惧气味的风。莉迪亚的目光捕捉着每一个细节:警员手中捧着的乐谱边缘微微卷起的页角、地板上被踩上的半个模糊脚印、一个被踢到角落的、艾米莉亚常用的装润喉糖的锡盒……
突然,一个微小的反光点落入她的视线。
在门框下方靠近铰链的角落,光线难以企及的地方,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与深色木纹融为一体的异色。莉迪亚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她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一名警员抱着几本厚重的乐谱摇摇晃晃地挤出门,门板因他的动作而晃动,短暂地露出了那个角落。
就是现在。
莉迪亚像是被那扇门无意中带起的风推动了一下,极其自然地向前迈了一小步,身体微微前倾,仿佛是为了给后面的人让路。她的动作流畅而隐蔽,弯腰系鞋带的瞬间,戴着白色棉布手套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已精准地探向那个角落,轻轻一捻。起身时,指尖已夹着几片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碎片——深褐色的,带着纸张撕裂的纤维感,边缘沾着一点极细微的、已经干涸的暗红色。
她直起身,不动声色地将指尖藏进掌心,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确认无人留意她这瞬间的动作。然后,她像一滴水融入河流般,悄无声息地退后一步,重新隐没在角落的阴影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几片薄如蝉翼的碎片,正带着死者的无声控诉,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套里。
夏洛特伯爵夫人专属的书房,弥漫着旧书、雪松木家具和一丝冷冽香根草的气息。巨大的雕花胡桃木书桌上,摊满了从剧院带回的资料:演出流程单、后台人员名单、艾米莉亚的演出合同、潦草的乐谱草稿……水晶台灯的光芒在夏洛特银灰色的发丝上勾勒出一道冷硬的轮廓。她面前摊开着一份文件,目光却穿透纸页,落在虚空中某个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书房厚重的橡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莉迪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安静地等待着,直到夏洛特抬起眼。
“夫人,”莉迪亚的声音平缓清晰,她走进书房,停在书桌几步之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我在艾米莉亚小姐化妆间门框下,发现了这个。”她伸出戴着白色棉布手套的右手,掌心摊开,几片深褐色的、沾着干涸暗红色污渍的纸屑静静躺在上面。
夏洛特的目光瞬间聚焦,锐利如鹰。她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前倾:“门框下?”她取过书桌上一柄黄铜柄的放大镜。
“是。位置很隐蔽。”莉迪亚回答,看着夏洛特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将那几片碎片夹起,移到一张干净的白纸上。
在放大镜的圆光下,纸屑的纹理和边缘的撕裂痕迹清晰毕现。那点暗红色污渍呈现出一种氧化后的深褐,几乎可以肯定属于血液。夏洛特专注地拼接着,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碎片实在太小,拼凑起来异常艰难。时间在寂静的书房里缓慢流淌,只有壁炉里木炭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
终于,几片关键的碎片被归拢到一个相对完整的区域。深褐色的乐谱纸上,残留着几道用黑色墨水手写、极其熟悉的音符——那是艾米莉亚标志性的、带着个人风格的流畅笔迹。更关键的是,在纸张残破的边缘,一个被撕裂的数字依稀可辨:“XXIV”。
罗马数字。二十四。
夏洛特握着放大镜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数字上,仿佛要将其灼穿。艾米莉亚最珍视、视为精神支柱的乐谱手稿,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第三乐章,那疾风骤雨般的篇章。她曾在无数个夜晚,在夏洛特书房的壁炉光影里,带着近乎自毁的激情弹奏它。而“XXIV”,正是那狂澜般乐章的第二十四行——一个转折点,积蓄的所有力量在此刻轰然爆发,推向不可逆转的高潮。撕裂的乐谱,挣扎的血痕…第二十四行…是绝望的呼号?还是指向凶手的密码?
“《月光》…第三乐章…第二十四行…”夏洛特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层下艰难挤出的气泡。那熟悉的音符在她眼前跳动,瞬间与记忆中艾米莉亚在琴键上倾泻所有灵魂的画面重叠。撕裂的乐谱,挣扎的血痕……这绝不是巧合。
莉迪亚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沉静,像一块温润的玉石,无声地承接着夏洛特眼中汹涌的寒意与痛楚。
“莉迪亚,”夏洛特抬起头,眼中的风暴已强行压抑,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穿透一切迷雾的决断,“我要知道,艾米莉亚死前最后几天,谁有机会、有动机,让她不得不‘缄默’。”
“是,夫人。”莉迪亚微微躬身,没有多余的话语,转身退出了书房,脚步声消失在铺着厚地毯的走廊尽头。她成了夏洛特意志的延伸,潜入维也纳华丽表象下的暗流。
莉迪亚的探查如同无声的潮水,渗透进每一个与艾米莉亚相关的角落。她带回的信息碎片,在夏洛特冰冷锐利的逻辑下逐渐拼凑成形,指向三个被阴影笼罩的名字。
里奥·施耐德,金色剧院的常任指挥。一个才华被艾米莉亚的光芒长久压制的中年男人。莉迪亚注意到他排练时投向艾米莉亚的眼神,那并非纯粹的欣赏,而是混杂着强烈嫉妒与某种更深沉、更扭曲的怨毒。更关键的是,他的私人琴房角落里,散落着几张被揉皱的乐谱草稿,上面的笔迹模仿着艾米莉亚的风格,却带着生硬的刻意。他在尝试“创作”,试图证明自己并不逊色于那个年轻的天才,而结果,显然只是加深了他的挫败与不甘。
赫尔曼·格鲁伯,剧院经理。肥胖的身躯裹在紧绷的礼服里,油腻的脸上总是堆着商人式的笑容。莉迪亚在剧院财务室一个上了锁的抽屉夹层里(这难不倒她),发现了一本私密账册。里面有几笔来源不明的、数额不小的进项,旁边潦草地标注着“R”和日期。日期,恰好与艾米莉亚几次临时取消重要社交活动、甚至推迟一场小型独奏会的时间吻合。艾米莉亚在日记里(莉迪亚设法看到了片段)曾用愤怒而绝望的笔触提到“格鲁伯的贪婪”、“永无止境的勒索”、“他迟早会毁了一切”。格鲁伯掌握着某个足以摧毁艾米莉亚的秘密,并以此作为提款机。
最后是卡尔·冯·埃斯特哈齐伯爵。一个以艺术保护人自居的老派贵族,对艾米莉亚的才华表现出近乎病态的“欣赏”。他曾多次在公开场合宣称艾米莉亚是“维也纳不可复制的珍宝”。然而,莉迪亚通过隐秘渠道得知,这位伯爵大人近期的私人投资接连遭遇重创,濒临破产。更耐人寻味的是,他的一位贴身男仆在酒馆里醉醺醺地吹嘘,说伯爵很快就能“得到那架斯坦威和罗森塔尔小姐所有的宝贝”,因为“她欠伯爵的,这辈子都还不清”。艾米莉亚那份刚刚被夏洛特设法拿到的遗嘱副本,如同冰冷的铁证——她将自己所有的财产,包括那架价值连城的斯坦威钢琴、珍贵的乐谱收藏和积蓄,全部留给了“我生命中唯一的挚爱与光”。遗嘱执行人一栏,赫然是夏洛特·冯·霍夫曼伯爵夫人冰冷而权威的签名。这份遗嘱的存在,对觊觎遗产的冯·埃斯特哈齐伯爵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遗嘱…‘唯一的挚爱与光’…”夏洛特的手指抚过羊皮纸卷上艾米莉亚最后的签名,那笔迹依旧带着她特有的飞扬与力量。银灰色的眼眸深处,冰层下涌动着无法言说的暗流。这份遗嘱本身,就是艾米莉亚在世俗重压下,以生命为代价做出的、最勇敢也最绝望的告白。它像一把双刃剑,既是对夏洛特隐秘身份的确认,也是点燃凶手最后疯狂杀机的导火索。
夏洛特站在艾米莉亚的化妆镜前,冰冷的镜面映出她毫无表情的脸。镜子里,仿佛还能看到艾米莉亚对镜整理妆容、眼底带着期待与羞涩的模样。她拿起梳妆台上一个不起眼的、镶嵌珍珠母贝的小粉盒,指尖在盒盖边缘轻轻一拨,一个极其隐秘的夹层无声滑开。里面没有脂粉,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的纸片。
夏洛特展开它。是艾米莉亚的笔迹,比遗嘱更早,字迹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灼热:
“夏洛特,我的月光,我的风暴中心。每一次指尖触碰琴键,都是我在触碰你无法言说的灵魂。格鲁伯…他像跗骨之蛆。他知道了。知道了我看向你的眼神,知道了我留在你书房过夜的那些‘讨论乐谱’的夜晚。他威胁要公之于众,毁掉你的姓氏,你的地位…我给了他钱,一次又一次…像个无底洞。里奥的嫉妒也让我窒息,他总在排练时刁难…还有冯·埃斯特哈齐伯爵,他那所谓的‘庇护’让我作呕,他看我的眼神像在估价一件即将到手的古董…我害怕,夏洛特。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你。这缄默,这谎言…快要把我撕碎了。但为了你,我能忍受地狱。永远是你的艾米莉亚。”
字句滚烫,几乎灼伤夏洛特的指尖。她闭上眼,仿佛能看到艾米莉亚在写下这些字时颤抖的手和无尽的恐惧。缄默。为了保护她夏洛特·冯·霍夫曼的姓氏和地位,艾米莉亚独自吞咽着恐惧、忍受着勒索、承受着恶意。这份沉重而无望的爱,最终成了勒死她的绳索。
“夫人,”莉迪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夏洛特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冰冷漩涡,“警长询问,是否召集相关人员到剧院进行指认和补充问询?”
夏洛特将那张滚烫的纸条重新折好,放回粉盒的夹层,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在安放艾米莉亚最后的遗言。当她转过身时,脸上所有属于夏洛特·冯·霍夫曼伯爵夫人的情绪都已冰封,只剩下属于侦探的、绝对的理性与冷酷。
“召集。”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所有人。该结束这场缄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