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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行缄默(下)

风起百合原:她与她的未命名诗

金色剧院的舞台,巨大的猩红天鹅绒幕布沉重地垂落着,仿佛凝固的血块。水晶吊灯依旧亮着,光芒惨白,将舞台中央那片空荡荡的地板照得格外刺眼——那里曾悬挂着艾米莉亚。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松香残留的气息,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名为死亡的冰冷。

警长和他的手下站在舞台一侧,神情紧张。舞台下方前排的观众席上,坐着被召集来的关键人物:指挥家里奥·施耐德脸色灰败,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剧院经理赫尔曼·格鲁伯额头布满油汗,眼神躲闪,肥胖的身躯在丝绒座椅里不安地扭动;卡尔·冯·埃斯特哈齐伯爵则保持着贵族式的倨傲坐姿,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搭在镶嵌银头的乌木手杖上,灰蓝色的眼睛像蒙尘的玻璃珠,冷漠地注视着舞台,只是那过于挺直的背脊,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夏洛特·冯·霍夫曼伯爵夫人站在舞台中央,那束惨白的光将她孤立在巨大的空旷里。她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羊毛裙装,银灰色的发髻纹丝不乱,像一尊冰冷的复仇女神雕像。莉迪亚·布伦纳安静地站在舞台边缘的阴影里,靠近道具架的位置,深灰色的制服让她几乎融入背景,只有那双沉静的褐色眼睛,一瞬不瞬地落在夏洛特身上,像无声的锚。

“先生们,”夏洛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剧院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金属撞击般的冷硬质感,“艾米莉亚·罗森塔尔的死,不是自杀,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凶手就在你们中间。”

观众席上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格鲁伯用手帕用力擦着额头,施耐德的呼吸陡然急促。冯·埃斯特哈齐伯爵搭在手杖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谋杀发生在演出结束、大幕落下的瞬间。”夏洛特向前踱了一步,高跟鞋敲击柚木地板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惊心,“凶手利用了这个短暂的黑暗和混乱,潜至后台。艾米莉亚小姐当时在化妆间,准备卸妆。凶手——一个她或许有所忌惮、但并未预料到对方会在此刻下杀手的人——进入房间。争执发生。”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台下三人,“艾米莉亚小姐试图反抗,她的指甲缝里留下了证据——撕裂的《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手稿残片,来自第二十四行!那是她灵魂的呐喊!”

施耐德的肩膀猛地一颤。格鲁伯的瞳孔骤然收缩。

“凶手制服了她,强行灌入了氰化物。”夏洛特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字字如冰锥,“然后,在她濒死之际,用预先准备好的幕布机关绳索,从背后勒住她,造成窒息假象,最后将她悬挂在钢琴前,伪造了这场拙劣的自杀现场。目的?”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最终定格在冯·埃斯特哈齐伯爵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有些僵硬的脸,“是为了掩盖谋杀,更是为了在她那份刚刚签署、将全部财产留给她‘唯一挚爱’的遗嘱生效前,让她彻底‘缄默’!”

“污蔑!”冯·埃斯特哈齐伯爵猛地站起身,手杖重重顿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苍白的脸上因暴怒涌起病态的红晕,灰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夏洛特,那层贵族式的冷漠假面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狰狞的贪婪和恐慌,“霍夫曼夫人!注意你的言辞!你这是对埃斯特哈齐家族荣誉的…”

“你的荣誉?”夏洛特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淬毒的讥诮,银灰色的眼眸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还是你濒临破产、急需艾米莉亚的遗产来填补的窟窿?你的贴身男仆在‘金鹅’酒馆的醉话,需要我请他来当众复述一遍吗,伯爵阁下?关于你如何‘即将得到那架斯坦威和罗森塔尔小姐所有的宝贝’?”

冯·埃斯特哈齐伯爵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他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身体摇晃了一下,眼中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只剩下疯狂的杀意。

“贱人!你们这些下贱的女人!”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完全失去了贵族的仪态。他猛地拔出一直握在手中的乌木手杖——杖头赫然弹出一截闪着寒光的细长刺剑!他像一头失控的疯牛,以完全不符合年龄的迅猛速度,几步冲上舞台侧面的台阶,直扑孤立在舞台中央的夏洛特!

“夫人!”警长的惊呼和拔枪声同时响起,但太迟了!

那淬毒的剑尖带着破空之声,直刺夏洛特毫无防备的后心!夏洛特听到了身后的风声,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转身,瞳孔骤缩,看到了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和近在咫尺的寒光。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她甚至能看清剑尖上那一点幽蓝的反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深灰色的影子如同离弦之箭,从舞台边缘的阴影里爆射而出!是莉迪亚!她没有任何武器,甚至来不及呼喊。她的动作快到只剩下残影,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目标并非伯爵本人,而是他持剑的手臂!在剑尖距离夏洛特后背不到一尺的刹那,莉迪亚的左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伯爵持剑的手腕,巨大的冲击力让伯爵的刺剑轨迹猛地一偏,擦着夏洛特的手臂掠过,锋利的剑刃瞬间割开了黑色羊毛面料,带起一道飞溅的血线!

剧痛让夏洛特闷哼一声,身体踉跄。

但这电光火石的一阻,为莉迪亚赢得了时间。她的右手在冲出的瞬间,已顺势从旁边的道具架上抄起了一柄沉重的黄铜烛台!烛台顶端的尖锐插针,在吊灯惨白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致命的光泽。

没有半分犹豫,莉迪亚借着前冲的惯性,手腕一翻,将那沉重的黄铜烛台如同握着一柄裁决之锤,带着全身的力量和冰冷的决绝,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朝着伯爵那只被扣住的手腕上方、小臂尺骨的位置——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筋肉骨骼被硬生生穿透的闷响,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舞台上。

黄铜的尖锐插针,毫无阻碍地贯穿了冯·埃斯特哈齐伯爵的前臂!鲜血瞬间飙射而出,滚烫的液体溅在莉迪亚冷静得近乎冷酷的脸上,也溅在夏洛特苍白的脸颊和黑色的裙装上,如同骤然绽放的、妖异而残酷的花朵。

“呃啊——!!!”伯爵发出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仿佛灵魂都被这一刺撕裂。刺剑“哐当”一声脱手掉在柚木地板上。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瞬间瘫软下去,抱着被烛台贯穿的手臂在地上疯狂地翻滚、哀嚎,温热的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剧院里所有的气味。

警员们这才如梦初醒,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惨嚎挣扎的伯爵死死按住。警长脸色惨白,手忙脚乱地指挥着。

舞台上只剩下惊魂甫定的喘息和伯爵断续的哀鸣。莉迪亚松开握着烛台的手柄,那沉重的黄铜烛台依旧贯穿在伯爵的手臂上,随着他身体的抽搐而微微晃动。她看也没看地上翻滚的血人,立刻转身,一步跨到夏洛特身边。

夏洛特捂着受伤的左臂,鲜血正从指缝间不断渗出,染红了黑色的手套和衣袖。她脸色苍白,但银灰色的眼眸却异常明亮,死死地盯着莉迪亚。莉迪亚的脸上还沾着几滴温热的血珠,褐色的眼眸深处,那层永远平静无波的湖水被彻底搅碎,翻涌着后怕、愤怒,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东西。

“夫人!您的伤!”莉迪亚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日的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深灰色女仆制服内侧相对干净的衬裙下摆,动作迅捷而轻柔地包裹住夏洛特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用力按住止血。白色的棉布迅速被深红浸透。

夏洛特没有抗拒,任由莉迪亚处理伤口。她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莉迪亚沾着血污却依旧沉静的脸庞。伯爵的惨嚎、警员的呼喝、舞台的混乱…所有声音仿佛都退到了遥远的地方。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人,和手臂上那坚定按压的力量带来的、奇异的安心感。

“莉迪亚…”夏洛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却又异常清晰。

“我在,夫人。”莉迪亚低着头,专注地处理着伤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恢复了那种惯有的、令人心安的平稳,“请忍耐一下,血很快就能止住。”

“为什么?”夏洛特问,目光紧紧锁着她。

莉迪亚包扎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抬起头,褐色的眼眸坦然地迎上夏洛特探究的目光。那里面没有闪躲,没有犹豫,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清晰得如同划破夜空的星辰:

“我的剑,始终为您存在,夫人。”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轰然炸响在夏洛特冰封的心湖深处。它超越了主仆的界限,穿透了身份的藩篱,以一种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宣告了忠诚,甚至…是某种更深沉的情感。夏洛特银灰色的眼眸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冰层之下,某种被长久压抑的东西,在伯爵的鲜血和莉迪亚的誓言中,开始疯狂地涌动、融化。

警长终于控制住了混乱的场面,指挥着警员将仍在哀嚎的伯爵拖走,开始清理现场。夏洛特示意自己无碍,拒绝了立刻去医院的建议,只让警长派人在剧院门口备好她的马车。

黑色的霍夫曼家族徽章马车在寂静的午夜街道上行驶,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鹅卵石路面,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车窗外,煤气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雨后的水汽中晕染开,如同一个个朦胧的光团,飞快地向后掠去。车厢内弥漫着皮革、雪松木和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的气息。

夏洛特靠在柔软的天鹅绒靠垫上,左臂的伤口已被莉迪亚用撕下的衬裙布条和从剧院急救箱里找到的绷带妥善包扎好,疼痛被压制下去,但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和一种奇异的亢奋交织在一起。莉迪亚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深灰色的制服袖口还沾染着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她微微垂着眼帘,车厢内昏暗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沾染的血迹在阴影里如同某种神秘的图腾。

长久的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只有车轮的辘辘声和外面偶尔传来的马蹄声。

“您不该冒险,夫人。”莉迪亚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但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后怕,“他…是个疯子。”

夏洛特的目光落在莉迪亚沾血的袖口上,那暗沉的褐色,与艾米莉亚指甲缝里残留的血痕颜色诡异地重合。她想起舞台上那电光火石的一刻,莉迪亚如同最忠诚的骑士般爆发的力量,那毫不犹豫贯穿伯爵手臂的烛台…那不是女仆会有的反应,那是战士的本能。

“你的‘剑’,”夏洛特缓缓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丝探究,“那柄烛台…用得相当精准。”她的目光抬起,落在莉迪亚低垂的眉眼上,“那不是第一次握‘剑’吧,莉迪亚?”

莉迪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几秒,才抬起眼,褐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坦然地迎接着夏洛特的审视:“在修道院的寄养所,夫人,生存有时需要一些…特别的手段。”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这句话本身,却像一把钥匙,悄然打开了一扇通往她晦暗过往的门缝。没有详述,没有解释,只有一种平静的陈述。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车轮声仿佛更清晰了。

夏洛特看着莉迪亚。看着她沉静的脸庞,看着她沾染血污的制服,看着她那双在危急时刻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手。艾米莉亚的遗言在她脑海中回荡——“为了你,我能忍受地狱。”那份沉重的缄默,那份以生命为代价的守护,最终换来的却是冰冷的死亡。而眼前这个人…这个总是安静地站在她身后阴影里的人,却用另一种方式,同样在守护着她,沉默,却无比坚定。

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汹涌的、被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夏洛特内心最后一道名为“理智”和“身份”的堤坝。

“莉迪亚。”夏洛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卸下所有重负的沙哑。

莉迪亚立刻回应,带着一贯的恭谨:“夫人?”

夏洛特没有回答。她突然动了。身体前倾,伸出未受伤的右手,在莉迪亚完全来不及反应的目光中,一把攥住了她染血的深灰色制服前襟!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将莉迪亚整个人从对面的座椅上拉向自己!

布料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莉迪亚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被这股力量牵引着向前扑去。两人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她甚至能看清夏洛特银灰色眼眸中翻涌的、如同风暴过境后破碎天空般的复杂情绪——有痛楚,有释然,有不顾一切的决绝,还有一种灼热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渴求。

夏洛特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逼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的气息拂过莉迪亚的唇,带着一丝血腥味和夏洛特身上特有的冷冽香气。在莉迪亚惊愕的目光中,夏洛特清晰地吐出最后一句宣告,每一个字都像冰晶碎裂:

“我的缄默,到此为止。”

话音落下的瞬间,夏洛特吻了上去。

这个吻带着血腥、硝烟和劫后余生的味道,毫无预兆,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它粗暴地碾碎了所有的主仆之别、身份之差、世俗之见。它冰冷而灼热,是命令,也是祈求,是伯爵夫人夏洛特·冯·霍夫曼的彻底崩塌,也是夏洛特这个人的真正觉醒。唇齿间是铁锈般的血腥味,是对方唇上陌生的柔软,是莉迪亚瞬间僵硬的错愕,以及随之而来的、几乎要将夏洛特焚毁的灼热回应。莉迪亚的手,那双曾紧握烛台、沾满鲜血的手,迟疑了一瞬,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小心翼翼地环上了夏洛特纤细却紧绷的腰身,仿佛拥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马车依旧在空旷的午夜街道上行驶,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鹅卵石,发出孤独而执拗的声响。车厢内昏暗的光线里,两道身影紧紧相拥,在弥漫着血腥与尘埃的空气中交换着灼热的呼吸,如同两只在暴风雨后终于找到彼此的孤鸟。窗外,维也纳沉睡着,它古老的钟楼沉默地指向未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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