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尚在草尖上打着旋儿,陈嘉荫已经蹲伏在门槛旁,为妹妹澜灵细心地绑着鞋带。她的小脚不安分地在他掌心轻轻扭动,裤脚沾染的泥点随着动作扫过地面,留下淡淡的痕迹。
“妈妈家冷吗?”她揉着眼睛问。
陈嘉荫把妹妹驮到背上:“妈妈那儿有太阳。”
青石碑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冷清,仿佛连空气都浸透了那股寒意。那是他在母亲去世第二天亲手埋下的,触手冰凉,一如母亲临终前指尖残留下一缕温度。陈嘉荫缓缓抬起袖口,动作轻柔却带着几分僵硬,将“慈母澜灵”四个字上的水痕擦去。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似是害怕惊扰了什么沉睡已久的记忆。一旁的野雏菊低垂着苍白的花瓣,早已被湿泥玷污,宛如这片土地无声地啜泣,将所有哀伤凝聚成一滴泪水,坠入泥土深处。
“妈,”喉结在薄皮下微微滚动,“妹妹有名字了。”风骤然扬起,撩动澜灵额前的碎发,那道熟悉的眉骨轮廓显露出来,与遗照中的模样如出一辙。陈嘉荫的目光在墓碑和妹妹的脸庞之间游移、碾磨,那个名字沉重地咬在齿间,像一片锋利的刀刃,割得舌根生疼。
“陈澜灵。”他骤然吐出这个名字,声音低沉却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话音未落,一滴鲜艳的血珠已从他咬破的嘴角悄然渗出,顺着下颌线滑落,在冷寂的空气中映出一丝刺目的红。
他轻轻抓起妹妹的小手,将它按在冰冷的石碑上:“您看,妹妹的眼睛……”一滴泪珠随即滑落,重重落在青石碑那岁月磨出的凹痕里,溅起点点微光,“和您怀着我时,照片里的目光一样明亮。”声音哽咽,却带着难以言说的温柔与眷恋。
谎言如滚烫的粥,在喉咙深处翻涌:“爸爸寄了钱……新妈妈妈给我们做新衣。”尾音未落,已被哽咽撕得支离破碎。六岁的孩子骤然蜷缩在墓碑前,放声恸哭。泥土的腥气夹杂着泪水的咸涩,他哭得脊背剧烈起伏。此时,一只沾着草屑的小手轻轻抚上他的后颈。陈澜灵模仿着他平日哄睡的模样,用肉乎乎的掌心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夕阳如同金红色的糖浆,缓缓流淌,为大地披上一层暖意融融的光辉。陈嘉荫背着妹妹,步伐沉稳而坚定,踩在窄窄的田埂上,每一步都仿佛嵌入了时光的印记。他们的影子被斜阳拉得细长,在身前交错、重叠,宛如一幅静谧的剪影画。那画面中,仿似一个大人正温柔地牵着年幼的孩子,无声却深沉,流淌着难以言喻的依赖与温情。
“妈妈是不是变成星星了?”陈澜灵伸出小手指,轻轻指向那初现于天际的暮星。她的声音如同夜风拂过草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期盼,仿佛在那遥远而深邃的星芒中,能寻到母亲温柔的目光。
“嗯,亮的内个。”
“那妈妈看见我们吃糖糕了?”她忽然从兜里摸出一块压得扁扁的米糕——正是昨日悄悄藏起的那块点心。手指微微用力,米糕在掌心显得有些发硬,但她的语气里却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期待与忐忑,目光也悄悄朝母亲的方向瞥去。
他抬起头,目光透过模糊的视线望向远方,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看见了,妈妈在笑呢。”
院门如同一头潜伏的怪兽,在暮色中张开漆黑的大口。一只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从阴影深处探出,尖利的指甲狠狠掐进陈嘉荫的胳膊,带着刺骨的力道。“干什么去了!这么晚回来!”
就在陈澜灵被粗暴地从哥哥后背揪开的刹那,陈嘉荫像绷紧的弹簧般猛然转身,将她牢牢护在怀里。耳畔风声骤起,一记巴掌呼啸而来,他毫不犹豫地侧过脸,用颧骨硬生生接下——那里前日留下的淤青尚未来得及消退,此刻正泛着深沉的紫色,仿佛无声诉说着过往的痛楚。
扫把柄打在脊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陈嘉荫咬紧牙关,将陈澜灵的头牢牢按在自己的肩窝里。柴房里堆满了发霉的稻壳,潮湿腐朽的气息充斥着鼻腔。清冷的月光从破旧的窗棂漏进来,洒在他的侧脸,映出嘴角那一道尚未凝固的血痕。陈嘉荫静静地趴在草堆上,把陈澜灵的小脑袋轻轻挪到自己未受伤的左肩,让她能躺得更舒服些。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与这片阴冷的角落融为一体。
“哥哥给你……唱歌。”陈嘉荫的声音破碎,带着哽咽的哭腔,温热而颤抖的呼吸扑在他锁骨处,仿佛是绝望中的一丝徒劳的慰藉。然而,那细弱的话语还未完全消散,后妈已然狠狠拽住他的头发,毫不留情地将他一次次摔向冰冷的地面。每一次撞击都像是命运无情的嘲弄,尖锐的痛楚从身体深处蔓延开来,却远不及心口那一片撕裂般的沉寂更令人窒息。
沙哑的嗓音在伤痕遍布的胸腔中颤抖,每一个字都仿佛从黑暗深渊中挤出的低吟,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沉重:“妈妈有两个孩子……哥哥……会黏着谁呢……?哥哥……总是黏着妈妈……那妹妹又爱黏谁呢……?”歌声如烟,飘散在冰冷的月光中,融入夜色,却在空气中留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压抑。突然,柴门被一脚踹响,铁锁哗啦作响,仿佛死寂中的一声惊雷。陈嘉荫迅速伸手捂住妹妹的耳朵,未尽的歌谣戛然而止,化作胸膛深处无声的震颤,像是一场无法逃离的噩梦,深深烙印在心跳的间隙里。
月光悄然偏移,他望见澜灵那细长的睫毛上悬着的一颗泪珠,晶莹剔透,宛如草叶末端将坠未坠的露水。屋外传来后妈渐行渐远的咒骂声,像是被风吹散的烟雾般模糊不清。就在这寂静的黑暗中,妹妹的小手忽然探了过来,怯生生地抓住了他的食指,轻轻摇晃着——那动作,正是他曾经教她走路时牵着她的姿势。
此刻,一道冷漠的声音从外面冷冷传来,如寒冬的冷风掠过耳际,令人不自觉地心头发紧。那是父亲的声音,低沉中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因他的降临而变得凝滞沉重,压迫感随之弥漫开来。
“孩子呢?”
“在房间,哭呢”
“你又打他们了?”
“这么晚回家,当然要打〞
“别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