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氛围中开始了。丝竹管乐奏响,仆役鱼贯而入,奉上精美的菜肴。众人推杯换盏,说着吉祥话,试图活跃气氛。然而,主位上的虞紫鸢始终冷若冰霜,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靠近她的人都感到无形的压力,说话都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
江枫眠则强打精神,与几位族老和家臣周旋着,谈论的也多是他近来倾注全部心力的水利之事,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振奋,与身侧妻子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江澄坐在江厌离身边的位置上,面前堆满了各色精致的菜肴和点心,他却毫无胃口。他像个精致的木偶,低着头,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味同嚼蜡。
周围的笑语喧哗仿佛隔着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他只觉得心口堵得难受,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阿娘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就在这时,坐在他下首一位眉山虞氏的族老,捋着花白的胡须,笑呵呵地对江枫眠说道:
“枫眠啊,小少主天资聪颖,有勇有谋,前些时日渡口之事,老朽也有所耳闻,真是虎父无犬子,后生可畏啊!将来这治水安民、光耀江氏的重担,必能……”
族老的话音未落。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是江澄手中的银箸掉落在描金瓷碗边沿的声音。
这声音在觥筹交错的喧闹中微不可闻,却像一道无形的闪电,瞬间吸引了主位上那道冰冷目光的注意!
虞紫鸢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冰锥,瞬间刺了过来!落在了江澄那因失神而掉落筷子、此刻正慌忙想要去捡的小手上!
她的目光,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江澄手指上那几道尚未完全消退的、淡粉色的伤痕!那是磨制玉簪留下的痕迹!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烦躁、不悦和更深沉无名的怒火,瞬间在她冰冷的胸腔里升腾!在这种场合失仪!还露出那碍眼的伤痕!简直丢尽了江家的脸面!
她那本就因丈夫大谈水利而积压的不满,仿佛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江澄被母亲那骤然变得锐利冰冷的视线刺得浑身一僵!伸出去捡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如同被冻住。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虞紫鸢那双燃烧着紫色怒焰、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指责的凤眸!
完了……他又惹阿娘生气了……在这种重要的场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江澄的小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补救!做点什么让阿娘不要那么生气!那个被他藏起来的、唯一的“东西”!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从座位上跳了下来!小小的身体因为动作太急而踉跄了一下,差点带倒面前的杯盏,引来几声低低的惊呼。但他顾不上了!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的目光注视下,江澄像只受惊又决绝的小兽,跌跌撞撞地冲出座位,穿过摆满珍馐佳肴的桌案间隙,不顾一切地朝着厅堂通往内院的长廊方向狂奔而去!崭新的锦袍衣角被桌角挂了一下,他也浑然不觉!
“阿澄!” 江厌离惊呼出声,想要起身去追。
“坐下!” 虞紫鸢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让江厌离的动作僵在原地。
她看着儿子那不顾一切、如同逃离洪水猛兽般狂奔而去的背影,眼中的怒火更炽!这小崽子!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失礼!简直反了天了!
厅堂内死寂一片。丝竹声早已停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江枫眠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既有对儿子失礼的恼怒,更有对妻子当众呵斥女儿的不满。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气氛压抑到极点,虞紫鸢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时——
一个小小的、气喘吁吁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厅堂门口的光影里。
江澄跑了回来。
他跑得很急,小脸涨得通红,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崭新的宝蓝色锦袍下摆沾满了奔跑时溅起的灰尘,显得有些狼狈。
他站在门口,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双因奔跑和紧张而格外明亮的大眼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深切的恐惧,死死地望向主位上那个深紫色的、如同冰雕般的身影。
他的一只小手,紧紧攥成拳头,藏在身后,仿佛握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聚焦下,江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迈开颤抖的小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再次走向他的母亲。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板上,也踏在所有人紧绷的心弦上。
他终于走到了虞紫鸢的面前。小小的身体因为紧张和奔跑后的脱力而微微摇晃。他仰起头,小脸上混合着汗水、灰尘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
他藏在身后的小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和巨大的恐惧,伸到了身前。
那只脏兮兮、带着淡粉色伤痕的小手缓缓摊开。
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支玉簪。
一支断裂的莲花玉簪。
簪体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头那朵半开的莲花雕工稚嫩却充满灵气,花瓣线条甚至能看出几分执拗的用心。
只是,这朵莲,从中间断开了。
断口参差,如同被强行撕裂的心。断裂的簪体上,还残留着几道已经干涸发黑、如同泪痕般的暗红色血迹——那是他磨制时受伤留下的印记。
江澄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细小、沙哑,却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寂静厅堂里:
“阿……阿娘……给……给您……”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莲花坞正厅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江枫眠的眼中瞬间涌上复杂的心疼与震惊。他看清了那支断簪,更看清了儿子掌心交错的新旧伤痕和那些刺目的、渗入玉中的暗红血迹!
他几乎能想象出这个倔强的小人儿是如何在夜深人静时,笨拙地握着刻刀,忍受着疼痛,一点一点将心意刻进冰冷的玉石里,只为弥补母亲那支心爱断簪的遗憾。
虞紫鸢的目光,在触及那支断簪的刹那,锐利如鹰隼。她死死盯着簪头上那朵稚拙的断莲,视线如同冰锥,一寸寸刮过那粗糙的雕痕,最终定格在簪体上那几道刺目的、深褐近黑的暗红血痕上。
那是干涸凝固的血,是她的儿子……十指连心磨出来的血!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暴怒、心痛和某种被尖锐刺穿的酸楚,如同岩浆般瞬间在她胸中炸开!
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宽大的紫色袖袍带翻了手边的茶盏,“哐当”一声脆响,瓷片四溅,滚烫的茶水泼洒一地,也无人敢去收拾。
“谁准你碰这个的?!”虞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刺破屋顶,带着雷霆般的震怒。
她一步跨到江澄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小小的孩子完全笼罩在阴影里。那强大的压迫感让江澄的小脸瞬间褪尽血色,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伸出的手却固执地没有收回。
虞夫人一把夺过那支断簪,冰冷的指尖却仿佛被那血痕烫到。她捏着簪子的手背青筋毕露,指节泛白。
另一只手猛地伸出,毫不留情地狠狠掐住了江澄的脸颊,迫使他仰头对上自己燃烧着怒火的眼眸。
“丑得很!”她的声音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空气里,“谁让你自作主张?谁让你弄伤自己?!废物!连块玉都拿不稳!再敢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再敢让自己受伤……”
她掐着他脸颊的手指用力,留下清晰的指印,“我就打断你的手!听见没有?!”
那恶狠狠的威胁,那几乎要将他脸颊捏碎的力道,让江澄眼中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巨大的委屈和期望落空后的冰冷绝望。
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那双酷似母亲的杏眼,盛满了破碎的星光,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紫鸢!”江枫眠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欲拦。厅内的仆从们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头埋得更低。
“滚开!”虞夫人猛地甩开江枫眠伸来的手,看也不看江澄那绝望的小脸,将那支染血的断簪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炭。
她转身,紫色衣袍翻涌起凛冽的弧度,带着一身骇人的怒气,头也不回地大步冲出了正厅,留下满室死寂和那个僵立在原地、脸颊红肿、泪痕交错的小小身影。
江澄呆呆地站在原地,维持着献出礼物的姿势,小小的拳头还微微摊开着,掌心朝上,那里空无一物,只残留着玉簪冰冷的触感和母亲指尖的狠厉。
脸颊被掐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比起心里那片瞬间崩塌的荒芜,这点痛几乎微不足道。他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小小石像,只有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江枫眠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心痛如绞。
他快步上前,蹲下身,将浑身冰凉僵硬的小身体轻轻揽入怀中,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红肿的脸颊,用最轻柔的力道揉着:“阿澄乖,不哭……阿娘她……她是……”
是什么?是心疼?是生气他不爱惜自己?江枫眠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解释妻子这近乎残酷的反应。
他只能笨拙地拍着儿子的背,“阿爹知道,阿澄最乖了,阿澄的心意……阿爹懂。”
江澄把脸深深埋进父亲宽阔温暖的怀抱里,小小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的呜咽声闷闷地传出来,像受伤的小兽。
所有的委屈、恐惧、不解和那份被狠狠践踏的孺慕之情,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体面、面容严肃的老嬷嬷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是虞夫人的贴身嬷嬷,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小玉盒。
她走到相拥的父子面前,恭敬却面无表情地行了一礼:“宗主,小公子。”然后,将玉盒递向江澄。
“夫人吩咐,让老奴将此药送来。说是……小公子玩闹不慎摔伤,需仔细上药,莫留了疤,免得丢人。”
老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传达着主人那依旧裹着冰碴的“关怀”。
江枫眠接过玉盒打开,一股清冽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盒中是上好的玉容生肌膏,价值不菲,有祛疤生肌的奇效,显然是虞夫人私库里的珍藏。
江枫眠眼神复杂,心中叹息更甚。他低头看着怀中抬起泪眼、茫然看着药膏的儿子,轻轻替他擦去眼泪:“看,阿娘还是疼阿澄的,只是……只是性子急了些。来,阿爹给你上药。”
江澄看着那盒珍贵的药膏,小脸上依旧茫然,红肿的脸颊上泪痕未干。母亲那句“摔伤”的借口,和眼前这盒药,像冰与火交织,让他幼小的心更加混乱不堪。阿娘……到底是生气,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