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万籁俱寂。
莲花坞主院,虞夫人寝居的内室并未点灯。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虞紫鸢独自一人坐在妆台前,背对着月光,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孤峭。
她手中,正握着那支断裂的莲花玉簪。
白日里那骇人的怒气早已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堵在心口。指腹一遍遍,极其轻柔地抚过簪体上那稚拙的莲瓣刻痕,最终,长久地停留在那几道暗红色的血痕上。
指尖下的触感冰凉,但那凝固的暗红,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指尖,一路烫进心底。
她能想象出那小小的手指是如何被刻刀划破,鲜血如何渗出,又如何被他毫不在意地抹在簪子上,只为了完成这在他看来能让她开心的“礼物”。
“丑得很……”她低低地重复着白日里自己掷出的冰冷评价,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
月光下,她素来凌厉的眉眼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柔和,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懊恼,还有一种被笨拙却无比纯粹的心意狠狠撞中的悸动。
她拿起妆台上的一方素白丝帕,沾了少许清水,开始极其小心、极其专注地擦拭那支断簪。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与白日里那个暴怒摔门而去的虞三娘判若两人。
她仔细地擦拭着玉簪的每一寸,尤其是那染血的断口处,仿佛要将儿子留下的疼痛印记都温柔抚平。
妆台一角,静静躺着一个打开的空锦盒。锦盒内衬是明黄色的绸缎,上面清晰地绣着一个雍容华贵的“金”字徽记——那是兰陵金氏特有的标记。
盒中原本盛放之物,此刻正被虞夫人紧紧攥在另一只手中。
那是一支通体由赤金打造、镶嵌着细碎红宝石的金雀钗。雀鸟展翅欲飞,翎羽纤毫毕现,华贵非凡,隐隐透着一股温润而强大的灵力波动。
这是她白日里刚从金氏送来的生辰贺礼中特意挑出的,并非为了炫耀,而是因为此钗是一件极其难得的镇魂安魄、辟邪驱祟的法宝。
她本想找个由头给那小子……可白日里那一场冲突……
虞紫鸢的目光在金雀钗和手中擦拭的断簪之间逡巡。
最终,她将擦拭干净的断簪极其郑重地放回了一个铺着柔软丝绒的旧锦盒里——那是她原来那支心爱断簪的盒子。
然后,她拿起那支华贵的金雀钗,指尖在金雀尾部一点灵光处注入一道细微的紫色灵力。
“啪嗒”一声轻响,金雀钗尾部的几根精巧翎羽微微张开,露出一个极小的暗格。
虞紫鸢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她小心翼翼地从暗格里抽出一张薄如蝉翼、不足指甲盖大小的金色符箓。符箓上用朱砂绘制着极其繁复古老的纹路,中心处,赫然是一个微缩的、带着镇压之意的“温”字印记!
她盯着那个小小的“温”字,凤眸中寒光凛冽,带着刻骨的恨意与警惕。指尖紫电微不可察地一闪,那张金色符箓瞬间化为齑粉,消散在空气中。
她将金雀钗恢复原状,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件至关重要的武器。
夜风吹动窗纱,月光流淌。妆台上,断簪躺在柔软的旧锦盒里,血迹似乎淡了些许,玉质在月光下温润生光。而虞夫人紧握着那支华贵的金雀钗,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眼中再无一丝柔软,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与决绝。
她知道,有些风雨,快要来了。而她的儿子……她必须护住。
夜,浓得化不开。
莲花坞主院深处,虞夫人寝居的烛火早已熄灭。
清冷的月光穿过窗棂,在寂静的地板上切割出冰冷的几何图形。江澄躺在自己小院的床上,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锦被里,却毫无睡意。
脸颊上被母亲掐过的地方,敷了父亲亲手涂上的玉容生肌膏,传来一阵阵清凉舒缓的感觉。那药膏极其有效,火辣的疼痛早已消失,只剩下皮肤下一点微弱的麻痒。可这身体上的舒适,丝毫无法抚平他心头的波澜。
白天的一幕幕,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母亲暴怒的呵斥、冰冷掐在脸上的手指、那句“丑得很”的评价、还有她攥着断簪决然离去的紫色背影……
每一次回想,都让他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闷得发慌。
他翻了个身,面朝里。月光吝啬地照不到床内侧,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
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支断簪,簪体上暗红的血痕在眼前无限放大,像一道道无声的控诉。阿娘……真的觉得它很丑吗?她……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他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气,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不行!不能这样想!
他用力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令人绝望的念头。阿娘送来了药膏……那么珍贵的药膏……她……她还是在意我的吧?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生气?为什么要说那么伤人的话?为什么……要扔掉那支簪子?
无数个“为什么”在他小小的脑袋里冲撞,找不到出口。白天被虞夫人拂落在地、沾了灰的糖莲,和那盒冰凉的玉容生肌膏,如同两个截然相反的符号,在他混乱的思绪里沉浮。
他需要答案。
一个能解释母亲那冰火两重天反应的答案。
一个能让他安心,或者至少……能让他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的答案。
一个模糊的、盘桓在他心头已久的念头,在这混乱的深夜,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猛地变得清晰而强烈——温氏。
玉佩上的温氏暗纹,梦中黑衣人左臂的温氏烫疤,父亲在修炼室角落发现的温氏密信残页,水匪身上与梦中一致的烫疤纹身,还有……阿娘眼中深潭般的冰冷与决绝……
这一切零碎的、带着不祥气息的碎片,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温氏!
这个庞然大物般的家族,像一片巨大的、充满恶意的阴影,笼罩在他模糊的过去和母亲反常的态度之上。
是不是……和他有关?和他流落在外、成为乞儿的那段日子有关?是不是因为他身上带着温氏的印记,所以阿娘才……才如此矛盾?那支断簪,阿娘最后到底有没有扔掉?她夜里看着它时,又是什么表情?
对真相的渴望,如同黑暗中点燃的微弱火苗,瞬间压过了恐惧和委屈。他需要知道!他必须知道更多关于“温氏”的事情!只有知道发生了什么,才能明白阿娘的心意,才能……才能让自己不再像个无措的傻瓜。
藏书阁!那里是莲花坞存放典籍、卷宗的地方,包罗万象,或许……能找到线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江澄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他屏住呼吸,像一只警惕的小猫,侧耳倾听着窗外的动静。
只有风吹过莲塘的细微沙沙声,以及远处巡夜弟子规律的、间隔很长的脚步声。
他迅速而无声地套上外衫,没有点灯,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自己的小院。
小小的身影融入浓重的夜色,朝着莲花坞深处那座巍峨肃穆的藏书阁潜行而去。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恐惧与孤注一掷的探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