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的紫金光柱持续了数息,终于缓缓消散。留下的是如同炼狱般的景象。
湖面被蒸发出一个巨大的凹陷,边缘的湖水正疯狂倒灌,形成恐怖的漩涡。
浓烟滚滚,遮蔽了天空。无数战船的残骸在沸腾翻滚的湖水中燃烧、沉没,如同燃烧的坟场。焦糊味、血腥味、硝烟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温晁的旗舰只剩下半截焦黑的龙骨,正在缓缓下沉。温晁本人狼狈不堪地被几名死士护卫着,拖上一艘侥幸逃到边缘的小船,他华贵的锦袍破烂不堪,脸上沾满黑灰,惊魂未定,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后怕。
就在他跌入小船的瞬间,腰间悬挂的一块古朴玉佩被船舷狠狠磕中!
“咔嚓!”
一声脆响!
玉佩应声碎裂成数块!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上,赫然露出了一个与当年江枫眠在破庙寻到江澄时、那枚玉佩上完全一致的、扭曲的火焰暗纹!
莲花坞码头石台,已是一片狼藉。坚固的石板碎裂、翻卷,如同被巨兽的利爪狠狠蹂躏过。
废墟中心,虞紫鸢艰难地支起身子。她后背的衣衫几乎被冲击波撕碎,露出大片焦黑的灼痕和狰狞的伤口,嘴角残留着血迹,脸色苍白如金纸。但她护在身下的江澄,除了左肩的箭伤和震荡的眩晕,竟奇迹般地未再添新伤!
她低头,看着怀中儿子苍白染血的小脸,那双凤眸之中翻涌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未消的惊怒,以及一种极其陌生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与……一丝狼狈。
她猛地伸出手,带着残留的力道,狠狠掐住江澄完好的右脸颊,声音嘶哑却依旧带着惯有的冰冷和斥责:
“下次再敢擅闯战场…打断你的腿!”
那力道不小,江澄疼得龇牙咧嘴。然而,就在他以为要承受母亲惯常的狂风暴雨时——
虞紫鸢那只沾着血污和烟尘的紫色袖口,却极其突兀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力道,抬了起来。
她用那破破烂烂的袖口内侧,不甚轻柔地、胡乱地擦拭着江澄脸颊上沾染的血污和黑灰。
动作粗鲁,甚至有些刮脸,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擦掉所有狼狈的执拗。
江澄呆呆地看着母亲近在咫尺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未消的怒意下深藏的狼狈与后怕,感受着脸颊上那粗粝却温热的布料摩擦。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猛地冲上心头,压过了肩头的剧痛和劫后余生的恍惚。
他挣扎着,用那只没受伤的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沾满血污和尘土、却依旧被保护得很好的粗陶小罐——正是那罐他亲手腌制的、承载了太多酸涩与回甘的枇杷酱。
他费力地拧开盖子,用沾着血的手指挖了一大块粘稠晶莹、散发着清甜气息的枇杷酱,不由分说地、带着点赌气的力道,塞进了虞紫鸢因斥责而微张的、干裂的唇边。
虞紫鸢被塞得一怔,那冰凉的、带着清甜果肉的东西堵住了她所有未出口的斥责。
江澄看着她愣住的样子,小脸依旧苍白,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耍赖的执拗,声音沙哑地嘟囔道:
“…别骂了…嘴干。”
虞紫鸢:“……”
她看着儿子塞到自己嘴边的手指,看着那粘稠的枇杷酱,感受着唇齿间骤然弥漫开的、由酸涩转化而来的清甜…还有那指尖残留的、属于儿子的血污味道。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所有的斥责,所有的冰冷,所有的坚硬外壳,在这笨拙的、带着血污的清甜面前,被冲击得摇摇欲坠。
她终是没有吐掉那枇杷酱,也没有再骂。只是就着儿子沾血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将那口清甜咽了下去。
喉头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似乎被那甜润微微濡湿。
然后,在弥漫着硝烟、血腥与焦糊味的废墟之上,在无数沉船残骸燃烧的湖光映照下,在幸存的江氏弟子难以置信的目光中——
虞紫鸢猛地伸出双臂,带着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不容拒绝的力量,将依旧举着枇杷酱罐、有些发懵的江澄,狠狠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那怀抱冰冷依旧,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烟味,甚至能感受到她后背伤口渗出的温热。
箍紧的力道大得让江澄肩头的箭伤剧痛无比。但这一次,那冰冷之下,却再无一丝隔阂与疏离,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滚烫的守护与后怕!
江澄僵硬了一瞬,随即,小小的身体如同找到了归巢的雏鸟,彻底放松下来。
他丢开枇杷酱罐,伸出完好的手臂,紧紧地、紧紧地回抱住了母亲冰冷而伤痕累累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血腥和紫电微麻气息的颈窝,无声地汲取着这份用血与火换来的、迟来的暖意。
母子相拥。在劫后的废墟之上,在未散的硝烟之中。
无人言语,只有彼此剧烈的心跳和劫后余生粗重的呼吸,交织成最真实的回响。
焦糊味、血腥气、湖水蒸腾后残留的浓重腥咸,如同无形的粘稠蛛网,死死缠绕着劫后余生的莲花坞码头。碎裂的石板、翻卷的焦土、散落的箭矢碎片,无声诉说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毁灭。
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胸口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灰烬和未散尽的硝烟。
虞紫鸢抱着江澄的手臂依旧箍得死紧,仿佛一松手,这刚刚失而复得的温热便会消散。她后背狰狞的伤口在每一次呼吸间都撕扯着神经,渗出的温热濡湿了破烂的紫色劲装,紧贴着皮肤,带来粘腻的痛楚。
江澄的脸埋在她颈窝,小小的身体微微发着抖,不知是肩头箭伤的剧痛,还是那铺天盖地的毁灭景象留下的余悸。
母子间那层坚硬冰冷的外壳被血与火撕开了一道缝隙,此刻的相拥笨拙而沉默,带着劫后余生不容置疑的确认与汲取。
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凝滞的、带着血腥味的静谧。
江枫眠的身影穿过弥漫的硝烟,踏过狼藉的碎石,匆匆而来。他一身风尘仆仆,玄色的宗主袍下摆沾满泥泞与暗沉的血渍,那张向来沉稳儒雅的脸上,此刻是掩饰不住的浓重疲惫与一种近乎尘埃落定的沉重。
他的目光扫过相拥的妻儿,扫过虞紫鸢后背那片刺目的焦黑与血迹,扫过江澄肩头那支没入皮肉的毒箭,眼底深处翻涌着痛楚与自责,最终都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的臂弯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瘦小得惊人,裹在一身明显过大、肮脏破烂的黑衣里,像一只被风雨摧残得奄奄一息的幼鸟。小脸糊满了干涸的泥垢、汗渍和暗红色的血痂,几乎辨不出原本的五官,只有紧闭的眼睫显得格外纤长脆弱。
他蜷缩在江枫眠宽大的黑袍内,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即使在昏迷或半昏迷中,也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惊惧与绝望,仿佛刚刚从最可怖的炼狱中挣脱出来。
江枫眠在虞紫鸢和江澄面前几步处站定。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与沉痛,目光落在怀中那脆弱不堪的幼童身上,声音低沉,如同在宣读一道避无可避的宿命判词:
“紫鸢,阿澄。”
他微微侧身,将臂弯里那个小小的、脏污的身影更清晰地展露在妻儿眼前。
“此乃……故人之子。”
最后四个字,带着千钧之力落下。
他的视线再次凝注在孩子那几乎被污垢淹没的小脸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魏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