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水带着蚀骨的寒意,顺着花千骨的衣领往里钻。她感觉自己像片被卷入漩涡的落叶,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打着转。耳边那支断断续续的《奈何》曲越来越清晰,调子却比笙箫默平日吹的要低哑几分,像是破损的玉箫在呜咽。
"抓稳了。"
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花千骨猛地睁开眼,正好撞进一双盛满血色潭水的眸子。笙箫默半跪在水涡中央,墨色衣袍在暗流中翻涌,周身散发的灵力形成球状结界,将那些试图靠近的怨魂灼伤成青烟。他原本温润的脸上此刻沾着血污,嘴角却还勾着那抹让她心安的笑意。
"师叔..."花千骨想抬手触碰他的脸颊,却发现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铅。心口的血莲印记正在发烫,与笙箫默胸口那枚"奈何"玉佩产生共鸣,发出细碎的银光。
笙箫默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口。那里的玉佩已经裂开细纹,丝丝缕缕的魂魄正从裂缝中飘散。他倒是毫不在意,伸手将花千骨揽进怀里,手掌贴上她后背的伤口——霓漫天生生剜出的剑伤还在渗血,血珠滴进忘川河水里,竟开出一朵朵转瞬即逝的血色莲花。
"再撑会儿。"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带着令人心悸的凉意,"快到三生石了。"
花千骨这才发现他们正身处一条向上的水流中。无数记忆碎片顺着河水往下飘,有的是她初学御剑时摔进荷花池的狼狈,有的是笙箫默在藏书阁偷偷塞给她桂花糕的模糊侧影,还有白子画在绝情殿为她束发时清冷的指尖。这些碎片但凡碰触到结界,就会化作银烟被吸进笙箫默胸口的玉佩。
"你的魂魄..."花千骨抓住他正在虚化的手腕,指尖能清晰感觉到经脉中灵力的流逝,"为什么要救我?"
笙箫默低头看她,突然笑了。他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正在变得透明的指尖:"傻丫头,你以为白子画那个冰块脸会剜心为锁,我就不会舍魂为链?"
没等花千骨反应过来,他突然低头靠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交缠,他身上的檀香混着血腥味钻进她鼻腔,带来一阵眩晕。花千骨能清晰看见他睫毛上凝结的水珠,以及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的痛苦。这是他们之间最近的一次距离,却像是隔着生死两岸。
"记住了,"笙箫默的指尖轻轻划过她心口的血莲印记,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稀世珍宝,"下次再吹《奈何》曲,别忘了用我教你的指法。"
他的指尖越来越凉。花千骨突然明白他要做什么,拼命摇头想推开他,却被他死死按在怀里动弹不得。结界外的怨魂越来越多,撞击灵力屏障的声音像是无数指甲在刮擦玻璃,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
"师叔你放开!"花千骨的眼泪混着河水往下掉,"你答应过要教我吹完整首《奈何》的!"
"教过了。"笙箫默低头,额头抵着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从你把同心结系在我箫上那天起,每个音符都教过了。"
记忆突然像冲破闸门的洪水。是藏书阁他环着她的手调整指法,呼吸拂过她耳尖;是太白山巅他用体温焐热她冻僵的手指,一遍遍纠正按孔的力度;是蛮荒流放前夜,他塞给她骨哨时低声说"这曲子,只吹给你听"。原来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全都是他笨拙又深沉的表白。
"我...我..."花千骨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说不出完整的话。她想说她其实早就想学那支曲子,想说每个深夜她都在梦里练习,想说她每次吹错时其实是故意的,就想听他无奈又纵容的叹息。
笙箫默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突然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按进怀里。花千骨的脸颊贴在他逐渐透明的胸口,能清晰听见玉佩裂开的轻响,以及他用最后灵力维持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倒数他们仅剩的时光。
"三生石快到了。"笙箫默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白子画那半颗护魂铃在你体内,能暂时护住你的神识..."
花千骨猛地抬头,撞进他骤然清明的眸子。那双总是氤氲着笑意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映出结界外旋转的血色漩涡和无数怨魂扭曲的脸。他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手,将她耳边的一缕湿发别到耳后。
"去吧。"他最后用力将她往前推,自己则转身冲向那些怨魂最密集的地方。墨色衣袍在血水中展开,竟像是开出了一朵巨大的墨莲。"记住,别回头。"
花千骨感觉自己像断了线的风筝,顺着水流急速上升。她拼命想回头,脖颈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笙箫默的身影被怨魂吞没。他最后的样子刻在她脑海里——墨发飞扬,白衣染血,嘴角却依旧带着那抹让她魂牵梦萦的笑意,像极了她初见他时,月下竹林里那个遗世独立的身影。
胸口突然剧痛。花千骨低头,看见那半块护魂铃正从她体内浮出,与笙箫默的"奈何"玉佩碎片在空中相遇。金银双色的光芒交织旋转,最终化作一道光柱,将她整个人卷入其中。
再次看清周围时,她正跪在一块巨大的青石前。石头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名字,有的黯淡无光,有的却闪烁着微光。最显眼的位置刻着"白子画"三个字,旁边却空着一块,像是硬生生被人剜去了什么。而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笙箫默"三个字正在慢慢变淡,边缘开始碎裂。
"三生石..."花千骨伸出颤抖的手,指尖刚触到石头的凉意,那些碎裂的名字突然开始重组。无数记忆碎片从石缝中涌出——是白子画独坐绝情殿看她画像的背影,是笙箫默在太卜殿替她逆天改命时流的血,是两位师尊在归墟之门后同时签订死契的决绝,还有她堕仙那日,两人同时将护魂铃塞给她的重叠画面。
原来这场横跨三界的纠葛,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三生石上早就刻好了她的名字,只是被命运的尘埃掩盖。而现在,她终于看清了石刻的全貌——"花千骨"三个字,正被"笙箫默"和"白子画"的名字紧紧包裹在中央,像两颗心在争抢唯一的位置。
"选择吧。"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太卜长老不知何时出现在石缝间,他手中的龟甲已经完全裂开,裂纹中渗出的血滴在三生石上,化作蜿蜒的红线。"是选剜心为你的白子画,还是舍魂护你的笙箫默?"
花千骨猛地回头,却发现身后站着两个人。左边的白子画穿着初见时的雪色道袍,心口那个空洞正散发着银光,眼神却比往日温和了许多;右边的笙箫默手持完好的冷月箫,墨色衣袍一尘不染,只是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
两个人都看着她,眼神里是同样的痛苦和期待。一边是三年师徒情分,是绝情殿上的悉心教导,是诛仙柱前替她受刑的决绝;一边是月下初遇的《奈何》曲,是藏书阁的桂花糕香,是忘川河畔舍魂相护的温柔。这哪里是选择,分明是要她亲手剜去自己的半颗心。
"我..."花千骨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最终落在他们同样伸出的手上。白子画的掌心躺着半块护魂铃,灵光黯淡;笙箫默的指尖捏着支新刻的竹哨,上面"奈何"二字墨迹未干。
就在她即将做出选择的瞬间,三生石突然剧烈震动。无数血色藤蔓从石缝中钻出,缠上她的脚踝往地下拖拽。花千骨感觉自己的魂魄正在被抽出,耳边同时响起两种声音——白子画清冷的"跟我走",和笙箫默温润的"过来这里"。
藤蔓越收越紧,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花千骨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心口的血莲印记却越来越亮。她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那两个身影。
"你们..."她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疼痛,"自始至终都在骗我!"
白子画的身影晃了晃,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笙箫默别开脸,握着竹哨的手指骨节泛白。就在这时,血色藤蔓突然爆开,无数记忆碎片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是两位师尊在归墟之门内签订的血契,是他们同时将半颗心元注入护魂铃的决绝,是太卜长老含泪说"此契一开,三魂七魄永不超生"时的悲痛。
原来根本没有选择。从他们决定用性命护她周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两条路都封死了。她选谁,另一个就会魂飞魄散;她不选,三个人就会同归于尽。
"为什么..."花千骨的眼泪终于滚落,砸在三生石上,将"花千骨"三个字晕染开血色,"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告诉你又如何?"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随即又不约而同地沉默。白子画转过身,背影决绝;笙箫默低头吹起《奈何》曲,调子悲凉得让人心碎。
血色藤蔓再次袭来,这一次却温柔得像情人的拥抱。花千骨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剥离身体,那些被护魂铃吸收的记忆碎片开始倒流——是笙箫默第一次教她吹箫时气得发抖的样子,是白子画替她挡下紫薰仙子一掌时溅在她脸上的血,是两人在长留山巅为她争风吃醋时幼稚的争吵。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巧合,全都是他们小心翼翼的守护。
"我全都要。"
轻飘飘的五个字,却像是道惊雷劈开了血色云层。花千骨突然抬手,左右手同时抓住了那两只即将消散的手。左手冰凉如月华,是白子画的;右手温润如春水,是笙箫默的。两个身影同时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花千骨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反正我已经欠了你们两条命,不在乎多欠几条。"
三生石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三个身影同时被吸进石头表面,名字开始重新组合。血色藤蔓化作红绳,将"花千骨"三个字与另外两个名字紧紧缠在一起,打成一个永不解开的同心结。忘川河水倒流,无数怨魂在光芒中消散,结界破碎的声音从九天之外传来。
花千骨感觉意识正在回笼。她最后看到的,是白子画无奈又纵容的叹息,和笙箫默眼中那抹失而复得的狂喜。两个身影渐渐融合,最终化作两缕灵光,钻进她心口的血莲印记里——左边沉稳如松涛,是白子画的半颗心;右边温润如春水,是笙箫默的半魄。
原来这才是《奈何》曲的真正结局——花开双生,叶落同归。管他什么天命伦常,什么仙魔殊途,从今天起,她花千骨的命,自己说了算。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正躺在长留山的寒潭边。归墟之门的裂缝已经闭合,天空湛蓝得像是从未被血染过。手心的护魂铃微微发烫,里面躺着两缕交织的灵光,心口的血莲印记多了两个小小的字——忘川。
远处传来弟子们的呼喊声,夹杂着杀阡陌不耐烦的嚷嚷,和东方彧卿温和的安抚。花千骨坐起身,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好如初,只是心口处多了两个微弱的跳动声,与她自己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她低头,轻轻抚摸着那枚血莲印记,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远处,绝情殿的方向传来熟悉的寒梅香,太卜殿的竹林里,依稀能听见断断续续的箫声,吹的正是那支她终于学会的《奈何》曲。
看来,她的两位师尊,还有很多事情要向她解释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