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叶晚猛地抬头。刘耀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他正看着她,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
“是…是!先生!”叶晚一个激灵,慌忙爬起来。她颤抖着手,从墙角水缸里舀了半碗浑浊的凉水,小心翼翼地端到刘耀文面前。
刘耀文没有立刻接,冰冷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两秒,才缓缓伸出手。他并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碗里浑浊的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叶晚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对…对不起先生…家里…只有这个…”
刘耀文没说话,只是仰起头,喉结滚动,将那半碗浑浊的凉水一饮而尽。
“名字。”他放下碗,目光重新攫住叶晚。
叶晚垂下眼睑:“晚…叶晚。”她报出那个早已蒙尘、不再属于任何体面人家的名字。
“叶晚。”刘耀文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破旧的旗袍和廉价的脂粉上停留片刻,又扫过角落里那张吱呀作响的病床,最后落回她脸上,“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救了我,想要赏钱。我刘耀文从不欠人情。”
“但若让我发现你有半句虚言…”他没有说完,但未尽的话语里蕴含的森冷杀意
叶晚身体一颤,“不…不敢…叶晚不敢…”
刘耀文不再看她,疲惫地闭上眼,他需要时间恢复,需要弄清楚是谁下的黑手。而眼前这个看似卑微无害的歌女,是唯一的线索,也是他此刻不得不倚仗的棋子。她的恐惧和贪念,暂时可以利用。
叶晚僵在原地,手脚冰凉。他闭着眼,那无形的压迫感却丝毫未减。她慢慢退到离他最远的墙角,蜷缩起来,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那张破床上的阿弟,又飘向闭目养神的仇人。
刘耀文在亭子间冰冷的墙角下,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猛兽,沉睡了整整三天三夜。
第四天清晨,第一缕惨淡的晨光艰难地挤进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棂,给昏暗的室内带来一丝微弱的亮色。刘耀文缓缓睁开眼。高烧的潮水似乎退去了一些,身体虽然依旧沉重如灌铅,但那股要将人烧成灰烬的灼热感减轻了。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一种虚弱无力的钝痛瞬间传遍全身。目光扫过狭窄的陋室,墙角那张破床上,那个病恹恹的小男孩还在沉睡,呼吸微弱。而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旧旗袍的纤细身影,正背对着他,在靠窗那张摇摇欲坠的小木桌前忙碌。
叶晚正在就着微弱的晨光,小心翼翼地梳理自己。她面前摆着一面模糊不清的破镜子,旁边是半盒劣质的胭脂。她拿起一块小小的粉饼,沾了点水,极其仔细地、一层又一层地往脸上扑着。
刘耀文的目光落在她耳垂上。那里晃荡着一对翠绿色的玻璃耳坠,在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廉价的光泽。他认得出来,那是假的,染色的玻璃,街头摊子上几个铜板就能买到的玩意儿。
似乎察觉到背后的目光,叶晚梳理的动作猛地一僵。她迅速放下粉饼,转过身,脸上已经挂上了那种混合着卑微、讨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的笑容。
“刘…刘先生,您醒了?”她带着讨好的小心翼翼,“感觉好些了吗?要不要喝水?我…我熬了点稀粥…”她指了指墙角那个小煤炉上冒着微弱热气的破瓦罐。
刘耀文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沉沉地看着她。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她精心修饰过的脸,扫过那对廉价的玻璃耳坠,最后落在她微微发抖的手指上。
“去上工?”刘耀文终于开口
“是…是的,先生。”叶晚连忙点头,“百乐门…不能不去…不然…”她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刘耀文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他那只没受伤的手,极其缓慢地探进了自己染血的西装内袋,他摸索着,掏出了一样东西。
叶晚的呼吸瞬间屏住。她的目光无法控制地黏在了那只钱包上,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钱!她救他,不就是为了这个吗?阿弟的药费,明天的米钱……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刘耀文仿佛没有看到她眼中瞬间燃起的、几乎要烧穿卑微伪装的光亮。他动作有些费力地打开钱包的搭扣,他的手指在里面随意地拨弄着,厚厚一叠崭新的法币发出诱人的沙沙声。他看也没看,随意地从中抽出了一小叠,厚薄适中,大概有十几张的样子。
他没有递过来,只是将那叠法币随手放在了身边冰冷的水门汀地上,动作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随意。
“拿着。”他的声音平淡无波
叶晚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叠躺在肮脏地面上的钞票。崭新的纸张,散发着油墨的清香,与她破旧的环境格格不入。那是能救命的钱!是阿弟的药!是她摆脱徐娘刻薄嘴脸的希望!
她几乎是扑了过去,动作带着一种被贫穷压榨到极致的急切,一把将那叠钱抓在手里!崭新的纸币边缘割得她掌心微微刺痛,但那真实的触感却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狂喜。她紧紧攥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谢…谢谢先生!谢谢刘先生!”她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她抬起头,看向刘耀文,眼中充满了真实的感激和一种近乎谄媚的讨好。
然而,就在她抬头对上刘耀文目光的刹那,她脸上那狂喜的笑容猛地僵住了。
刘耀文正看着她。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弄,直直刺进她灵魂深处那拼命压抑着的仇恨和屈辱。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浇灭了拿到钱的狂喜,冻得叶晚四肢百骸都僵硬了。攥在手里的钞票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剧痛。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几乎让她窒息。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冰冷的眼睛,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比被人扇了一耳光还要难堪。
“我…我去上工了…”几乎是逃也似的抓起自己那个破旧的小布包,踉跄着冲出了亭子间。
门板隔绝了那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叶晚却觉得后背依旧如同芒刺在身。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那狭窄陡峭、散发着霉味的楼梯,冰凉的晨风夹杂着弄堂里特有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才让她憋闷到快要炸裂的胸膛稍稍得以喘息。
手里紧紧攥着那叠崭新的法币,崭新的纸张边缘硌得她掌心生疼,那真实的触感却无法驱散心口那股被羞辱的灼烧感。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用几个钱就能随意打发的、肮脏的垃圾!
屈辱的火焰在胸腔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猛地抬起手,看着那叠沾着自己汗渍的钞票,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她几乎想将它们狠狠摔在地上,再踩上几脚!
“啪嗒。”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砸在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叶晚猛地一惊,用力眨了眨眼,将那阵汹涌的酸涩狠狠逼了回去。
不能!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她用力吸了一口带着鱼腥和垃圾腐臭的冷空气,刺鼻的味道呛得她喉咙发痒,却也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近乎贪婪地数了一遍手里的钱。
十二张。崭新的十元面额法币。
整整一百二十块!
这在以前,可能还不够她叶家大小姐买一条像样的丝巾。但现在,对于挣扎在闸北贫民窟底层的歌女叶晚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巨款!足够付清拖欠药铺的债务,还能给阿弟抓上几副好药,甚至……还能买上几斤细米,让阿弟吃几顿饱饭。
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冷水,瞬间浇熄了屈辱带来的愤怒。尊严?在阿弟持续的高烧和药铺伙计越来越不耐烦的脸色面前,一文不值!她需要这笔钱,迫切地需要!
叶晚将那叠钞票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贴身的旧布包里,紧紧按在胸口。她挺直了因为屈辱而微微佝偻的背脊,脸上重新挂上那副为了生存而刻意练习出来的、带着几分麻木的风尘媚笑,快步向弄堂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