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弟！不知何时，他被巨大的争吵声惊醒，挣扎着从床上半坐起来，小脸因激动和虚弱而涨得通红！
叶晚的动作猛地一滞！她惊愕地回头看向阿弟：“阿弟？你说什么？！”
阿弟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喘着气，急切地指着刘耀文，又指向叶晚手中的当票和刀，语速飞快，带着孩子特有的清晰：“阿姐！不是他！当年…当年带人来逼阿爹的…不是他！是个…是个脸上有疤的凶伯伯！我…我躲在米缸后面…看见的！后来…后来这个哥哥…”他指向刘耀文，“他…他来过一次！是…是偷偷来的！还…还给了阿爹一个布包…阿爹…阿爹那时候已经…已经不太好了…他…他还帮阿爹擦了嘴角的血…”阿弟的记忆虽然模糊，但关键的人脸特征却记得异常清晰。
阿弟的话……那个脸上有疤的人……是刘府的大管家，刘福！是父亲生前咬牙切齿提过多次的、刘家最忠实的恶犬！而刘耀文……偷偷来过？给过父亲东西？
她猛地看向刘耀文，眼中充满了混乱、震惊和难以置信。
刘耀文迎着叶晚混乱而锐利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卸下重负般的疲惫和……深沉的痛楚：
“那笔军火生意……是家族的决定。我当年……刚从国外回来不久，根基不稳，无力阻止。”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晦暗，“那张提单……是我在追查另一批被家族元老私自倒卖的军火下落时，遭遇伏击……混乱中，大概是掉进了我的口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复杂地看向叶晚手中那张染血的当票：“典当翡翠……是真的。五百大洋，是救我母亲的救命钱。她当时病危，急需进口的特效药。我……我并不知道这钱后来被家族用来做了什么！更不知道……这钱沾着叶家的血！”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痛苦，目光投向叶晚手中的尖刀和当票，又缓缓移到她脸上：“后来……我隐约听说叶氏米行易主闹出了人命。我查过，但线索都被刘福他们掐断了。我找到你父亲时……”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巨大的苦涩，“他已经……回天乏术。我只能留下一点钱……希望能帮到你们姐弟……”他看向角落里的阿弟，眼神复杂。
原来……那晚父亲弥留之际，嘴角被擦拭的感觉，不是幻觉……那个模糊的、带着清冽气息的年轻身影……
仇恨的基石轰然崩塌！她一直认定的仇人，竟然并非直接的凶手？而那个看似冷酷施舍的男人，竟也曾试图伸出过援手？
“哐当！”
锋利的剔骨刀从她颤抖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水门汀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靠着墙壁才勉强站稳，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那张染血的当票也从她手中飘落。
原来……她恨错了人？她处心积虑想要杀死的，竟然……不是逼死父亲的元凶？甚至……他曾试图挽救？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撕心裂肺的悲痛瞬间席卷了她。她靠着墙壁，身体缓缓滑落，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了太久的、为父亲而流的悲痛泪水涌出。
刘耀文站在原地，看着蜷缩在地上痛哭失声的叶晚，看着她身边那张染血的当票和冰冷的尖刀，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阿弟缩在床上，怯生生地看着这一切。
亭子间里，只剩下叶晚撕心裂肺的哭声和窗外无尽的夜色。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当叶晚的哭声渐渐转为低低的抽泣，只剩下肩膀还在无助地耸动时，刘耀文动了。
他沉默地走到她面前，没有试图触碰她，只是弯腰，动作缓慢而沉重地，捡起了地上那张染血的当票。他又看了一眼那把锋利的剔骨刀，最终没有去碰。
他走到墙角那个破旧的煤炉旁，掀开盖子，里面还有未燃尽的煤核，散发着微弱的余热。他将那张当票，那张承载着叶家血泪和他刘家罪孽的凭证，轻轻地、郑重地，放进了通红的煤核之上。
嗤——！
纸张瞬间卷曲、焦黑，明亮的火焰腾起，贪婪地吞噬着上面的字迹和血迹。
火光跳跃着，将“刘府”、“叶氏米行”、“五百大洋”……所有的字迹连同那暗红的血迹，一点点化为灰烬，最终只留下一点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了一下，彻底熄灭。
烧掉的，不仅仅是一张纸。是横亘在两人之间，沾满鲜血和误解的仇恨之墙。
刘耀文盖上炉盖，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向依旧蜷缩在地上的叶晚，也看向床上睁大眼睛的阿弟。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晰：
“刘福，还有当年参与逼迫叶家、以及倒卖军火中饱私囊的人，三天前，已经清理干净了。”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血腥气。“刘家……也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叶晚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那张船票，还有钱，依然有效。‘远洋号’明天一早开往香港。那里有干净的医院，可以治好阿弟的病。也有新的开始。”
他不再多言，最后深深地看了叶晚一眼，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歉意、释然、以及一种无声的告别。然后，他迈开脚步。
门被轻轻拉开，又在他身后轻轻合上。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上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弄堂的夜色里。
叶晚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不再是无边的恨意和迷茫，而是带着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空洞和疲惫。
阿弟怯生生地小声问：“阿姐……那个哥哥……是好人吗？”
叶晚没有回答。她慢慢站起身，走到床边，轻轻抱住了阿弟瘦小的身体。
三天后，清晨。
黄浦江码头上人声鼎沸，汽笛长鸣。“远洋号”巨大的白色船身静静地停泊在岸边，烟囱喷吐着浓烟。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叶晚紧紧牵着阿弟的手。阿弟的气色好了许多，小脸上带着对未知旅程的好奇和一丝怯意。他们只带着一个简单的藤条箱，里面是仅有的几件衣物和那对廉价的玻璃耳坠。至于那个曾经装着当票和仇恨的破布包，早已被丢弃。
叶晚穿着一身素净的蓝布旗袍，脸上未施脂粉，清瘦却透着一股洗尽铅华的平静。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没有留恋，只有释然。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江水腥味的潮湿空气，握紧了阿弟的手。
“阿弟，我们走。”
姐弟俩的身影，随着涌动的人流，踏上了通往船舷的跳板，融入了那艘即将驶向新生的巨轮。
在码头送行人群的最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货箱阴影里，刘耀文静静伫立着。他依旧穿着深色的西装，身形挺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他远远地望着那艘渐行渐远的轮船，望着甲板上那个模糊的、纤细的蓝色身影，直到轮船变成江面上的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茫茫水汽之中。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肩胛下方早已愈合的伤处，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某个雨夜的温度。片刻后，他转身，身影无声地没入身后喧嚣的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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