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裹着窗外的雨丝钻进鼻腔时,安迷修正倚在咨询室的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米白色沙发的纹路。这是他第三次把预约单揉成皱巴巴的纸团——雷狮医生的诊室永远飘着柠檬香,落地窗外有棵老银杏,秋天会落金黄的叶子,像撒了把碎金箔在他发梢。
"又没吃早饭?"
雷狮的声音像浸过温水的棉絮,裹着他发颤的肩。安迷修抬头,看见对方白大褂口袋里插着半支没拆封的润喉糖,是自己上周在便利店买的橘子味。他喉结动了动,说:"胃...不舒服。"
雷狮没追问,只是把保温桶推过来。掀开盖子时,玉米排骨汤的甜香漫出来,混着柠檬香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安迷修盯着汤里浮着的枸杞,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妈妈也是这样端着汤站在厨房门口,而爸爸的拳头正落在她背上。
"今天想聊聊什么?"雷狮的声音打断回忆。
安迷修的指甲掐进掌心。这是他坚持做心理干预的第三百二十七天。最初是因为雷狮说:"你说你总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那是你的创伤在敲门。"后来是因为雷狮会在他发抖时握住他的手,在他说"我好脏"时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泪,说:"你只是被雨淋湿了,晾干就好了。"
"昨天...我梦到您了。"他低头盯着汤里的排骨,"梦到您穿着白大褂站在银杏树下,然后...然后您牵我手。"
雷狮的钢笔"啪嗒"掉在病历本上。安迷修看见他耳尖泛红,像被夕阳染过的云。那天诊疗结束时,雷狮送他到电梯口,玻璃门映出两人的影子——安迷修瘦得像片纸,雷狮的影子却很宽,宽到能把他整个罩进去。
"安迷修。"雷狮突然叫住他,手指轻轻碰了碰他手腕,"下次...可以试试看,主动牵我的手吗?"
现在是深秋,银杏叶铺了满地。安迷修站在雷狮的公寓楼下,怀里的保温桶还带着体温。他数了十七级台阶,然后按响门铃。门开的瞬间,雷狮身上的柠檬香裹着咖啡味涌出来,他手里还捏着没写完的病历单。
"今天来得早。"雷狮侧身让他进去,"我煮了酒酿圆子。"
厨房飘来甜丝丝的雾气,安迷修望着雷狮挽起的袖口,露出腕骨处淡粉色的旧疤。那是上周他发病时,雷狮为了拦他撞在桌角留下的。当时安迷修掐着雷狮的手臂尖叫"我不是怪物",雷狮却笑着说:"你是我的星星,怎么会怪你?"
酒酿圆子在砂锅里咕嘟冒泡。雷狮盛了一碗递给他,自己端着马克杯靠在餐桌边。安迷修咬开圆子,糯米的甜在舌尖化开,像要把积压了二十年的委屈都泡软。
"雷狮。"他突然放下勺子,"我有件事想做。"
雷狮的马克杯停在唇边。安迷修看见他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像落在雪地上的星子。他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雷狮的脸颊——那里有没刮干净的胡茬,扎得他指尖发痒。然后他慢慢低下头,在雷狮唇上落下一个轻得像蝴蝶振翅的吻。
空气突然凝固了。雷狮的手悬在半空,像不敢触碰易碎的琉璃。直到安迷修退开,耳尖红得要滴血,他才轻轻回碰了一下,声音哑得厉害:"安迷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安迷修望着他,眼泪突然掉下来,"意味着我不是一个人了。"
玄关的门锁突然发出咔嗒声。
门被踹开的瞬间,风卷着冷雨灌进来。安迷修看见父亲扭曲的脸,酒气混着烟味扑面而来。"小兔崽子又跑哪野去了?"男人的巴掌带着风声劈下来,安迷修本能地偏头,却被抓住后颈按在墙上。
"爸,我..."
"你还敢顶嘴?"男人的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上,"上次在巷子里被人揍成猪头,这次又勾搭上什么人?"他的目光扫过雷狮,突然眯起眼,"这谁啊?穿白大褂的?怎么,勾搭上医生了?"
雷狮挡在安迷修面前,声音冷静得反常:"先生,请您离开。"
"离开?"男人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老子生他养他,轮得到你说话?"他一把拽住安迷修的衣领,力气大得像要捏碎骨头,"老子供你吃供你喝,你倒好,学人家搞同性恋?丢不丢人!"
安迷修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是童年的自己缩在衣柜里,听着妈妈的哭声和爸爸的骂声;是十五岁的自己在暴雨里被打到爬不起来,路人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是刚才雷狮的吻还留在唇上,此刻却被男人的脏话碾得粉碎。
"我不是怪物。"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你就是怪物!"男人的巴掌又落下,"老子今天就打死你这个怪物!"
安迷修眼前开始发黑。他想起雷狮说过的话:"当你觉得撑不住的时候,就想想我。"可此刻雷狮的脸在眼前晃成重影,他想起第一次诊疗时,雷狮蹲下来和他平视:"你愿意和我一起,把这些裂痕补起来吗?"
"补不起来了。"他轻声说。
然后他挣开男人的手,转身冲向阳台。风灌进领口,他听见雷狮在身后喊他的名字,听见男人的怒吼,听见银杏叶被雨水打落的沙沙声。他爬上栏杆,往下看了一眼——三楼不算高,但足够让疼痛结束。
"安迷修!"雷狮的声音带着哭腔,"别跳!"
他闭了闭眼。最后一秒,他想起雷狮煮的酒酿圆子,想起对方手腕上的旧疤,想起那个轻轻的吻。然后他松开手,坠入黑暗。
雷狮冲过去时,只抓住一把风。
急救车的鸣笛声刺破雨幕时,安迷修已经没有了呼吸。雷狮跪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怀里抱着他的外套,口袋里还装着没送出去的银杏叶书签——那是今天早上在楼下捡的,他想等安迷修心情好时,告诉他:"你看,叶子落了还会再长,伤口也会结痂的。"
男人被警察带走了,临走前还在骂骂咧咧。雷狮没看他一眼,只是把脸埋进安迷修的外套里。那里还残留着洗衣液的清香,混着淡淡的酒酿味,像极了他们最后一次共进的晚餐。
后来,雷狮的诊室里多了个空沙发。他每天都会煮酒酿圆子,盛一碗放在旁边,等风把热气吹散。银杏叶落了又长,长了又落,他的白大褂口袋里永远装着半支橘子味润喉糖,却再也没拆开过。
有时候他会梦见安迷修站在银杏树下,笑着说:"雷医生,今天的太阳真好。"
然后他就会惊醒,发现枕头上湿了一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