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15年的长沙城正逢梅雨季，来得格外缠绵，青石板路上的苔藓吸饱了水，泛着暗沉沉的光。七岁的小锦鸢攥着油纸伞，在巷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水洼。她最讨厌这样黏腻的天气，偏偏母亲还要她给隔壁李婶送豆瓣酱，说是“小孩子多走动才能长筋骨”。

转过街角时，一阵清亮的吆喝声撞进耳膜：“阳春面——葱花配猪油，香得掉眉毛嘞！”锦鸢踮起脚，透过雨帘望见歪脖子槐树下支着的竹制面摊。竹篾搭成的棚子被雨水冲刷得发白，蒸腾的热气里，中年男人和幼童纤细的身影正在忙碌。

“爹，这勺汤要匀些！”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踮脚够着灶台，瓷勺磕在陶瓮边沿叮当作响。她不过十岁模样，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素色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裙摆沾着星星点点的面汤渍。男子背对着街道，正在揉面，面团在他掌心翻飞，溅起的面粉落在鬓角，倒像是落了层薄雪。

锦鸢鬼使神差地收了伞。伞骨上的水珠顺着油纸滑下，在泥地里砸出细小的坑。她凑近面摊时，红头绳姑娘正巧抬头，杏眼里映出个湿漉漉的小团子。“小阿妹要吃面？”她咧嘴一笑，露出颗缺了半截的门牙，“三文钱一碗，阿姐给你多加半勺猪油。”

是的，姐姐！锦鸢回答，小妹妹给你的面，姐姐我把面分你一半可好？娘亲说过好东西要懂的分享的！锦鸢看着准备要过去忙的姐姐说道，愣住了。有那么一瞬间，锦鸢觉得她眼眶发红，可眨眼间，她又露出缺牙的笑容：“小气鬼锦鸢也会分享啦！”她用自己的筷子夹起面条，却趁锦鸢不注意，悄悄往她碗里多放了块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穿透云层，在面摊的竹棚上镀了层金边。锦鸢抹了把嘴，从荷包里掏出枚铜钱：“明天我还来！丫头接过钱，塞给她个油纸包：“拿着，这是阿姐新做的葱油饼。”转身时，她瞥见锦鸢裙摆上的泥点，“你家在哪儿？阿姐送你回去，省得你娘又说我带坏小孩子。”

面瘫的姑娘默默解下围裙，从墙角拿起油纸伞。她撑开伞时，锦鸢发现伞面补了好几块补丁，却被仔细地拼成了花朵的形状。三人并排走在湿漉漉的巷子里，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讲着西市杂耍的趣事，锦鸢笑得前仰后合，而撑伞的姑娘始终沉默，却在路过水洼时，不着痕迹地将伞倾向两个孩子。

暮色渐浓时，锦鸢站在自家院门前，看着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子尽头。丫头的红头绳在夕阳里晃成一点跳动的火苗，面瘫姑娘的青布裙摆扫过墙角的青苔，仿佛一幅会呼吸的水墨画。她攥紧怀里的葱油饼，突然觉得这个湿漉漉的梅雨季，原来也可以这样温暖明亮。

这天长沙红府开门唱戏，让原本很喜欢听戏的霍母开心坏了带着丈夫和女儿锦鸢来到红府梨园听戏，无聊的锦鸢偷偷离开父母的视线四处游走，戏园后台胭脂水混着脂粉在水面漾开，像一汪凝固的晚霞。锦鸢踮着脚趴在雕花窗棂上，望着戏台上翻飞的水袖。忽然，一阵清脆的铜锣声惊得她后退半步，转身时撞进一团温热的香云纱里。

“当心！”来人伸手扶住她摇晃的身子，腕间的银铃铛叮当乱响。锦鸢抬头，正对上一双桃花眼——眼尾点着朱砂痣，水红戏服的领口处露出半截锁骨，鬓边斜插的绢花随着动作轻轻颤动。那女子嘴角噙着笑，指尖还沾着未擦净的油彩，“小丫头，怎么独自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