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灰蒙蒙的亮意，如同溺水者眼中模糊的光，微弱地渗进惨白的走廊。一夜的煎熬，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沉重的躯壳和麻木的神经。吴所畏瘫坐在冰冷的角落，背靠着刺骨的墙壁，仰着头，目光失焦地望着天花板。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眨动都异常艰难。但他不敢闭眼，不敢松懈，红肿酸涩的眼睛固执地、一瞬不瞬地钉在长椅的方向。
池骋依旧靠在那里。那个在痛苦风暴中心短暂停歇的礁石。
他闭着眼，头颅无力地后仰，抵着冰冷的墙壁。惨白的灯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此刻却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苍白。紧锁了一夜的眉头，似乎终于被巨大的疲惫强行抚平了少许，留下几道深刻的沟壑。搁在身侧的那只手，那只曾经死死攥着病历单、签下生死状的手，此刻只是虚虚地搭在腿上，指节不再泛着骇人的青白，只剩下一种耗尽全力的松弛。
最让吴所畏心脏揪紧的，是池骋的呼吸。比之前平稳了许多，不再是那种濒临破碎的沉重喘息，变成了深长而缓慢的起伏。每一次吸气，胸膛的起伏都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仿佛连呼吸都需要耗费莫大的力气。但就是这种深长的、规律的呼吸，让吴所畏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落回了胸腔。
药……终于起效了吗？那如同钢刀刮绞般的剧痛，终于肯放过他了吗？
吴所畏不敢确定，只能死死盯着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像一个等待神谕的信徒。他僵硬的身体在确认池骋似乎真的陷入了一种深度疲惫的昏沉后，才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靠着墙壁滑得更低，几乎要瘫在地上。眼皮沉重得再也支撑不住，终于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阖上了。
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混沌边缘的刹那——
“哒、哒、哒……”
一阵急促而尖锐的高跟鞋敲击声，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破了走廊里刚刚沉淀下来的、脆弱得如同薄冰的平静！
吴所畏猛地一个激灵，瞬间睁开了红肿的眼睛！
走廊拐角，池母的身影如同裹挟着寒霜的风暴，疾步而来！她一夜未眠，妆容早已被泪水冲刷得斑驳，双眼红肿得吓人，但此刻那里面燃烧的，不再是绝望的悲痛，而是淬了毒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怨愤！她的目标明确，直直地刺向角落里的吴所畏！
“你！你这个扫把星！丧门星！”尖锐刻毒的咒骂如同淬毒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池母几步就冲到吴所畏面前，居高临下，染着猩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你怎么还不滚？！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非要看着老爷子咽气，看着池骋被你害死才甘心？！滚！立刻给我滚出去！”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夜的嘶喊而沙哑撕裂，每一个字都带着浓烈的恨意和驱赶瘟疫般的嫌恶。巨大的声浪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吴所畏被她吼得浑身一颤，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身体因为虚弱和巨大的惊吓而晃了晃。他下意识地看向长椅——池骋依旧闭着眼，似乎并未被这尖锐的噪音惊醒，但吴所畏分明看到，他那刚刚平稳下去的呼吸节奏，骤然被打乱了！紧阖的眼皮下，眼球似乎在不安地快速转动，搭在腿上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吴所畏！不能吵醒他！他好不容易才……
“阿姨，您小声点……”吴所畏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几乎要哭出来的恳求，他试图压低声音，身体下意识地挡在池母和长椅之间，“池骋他……他才刚……”
“闭嘴！谁是你阿姨？！你也配？！”池母的怒火被这个称呼彻底点燃，声音非但没有降低，反而拔得更高，充满了被冒犯的狂怒！她猛地扬起手，狠狠推了吴所畏一把！
吴所畏本就虚软无力，被她这饱含怨愤的一推，踉跄着重重向后倒去！后背“砰”地一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疼得他眼前发黑，闷哼出声。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挡我的路？！也敢替他说话？！”池母像一头发狂的母狮，步步紧逼，猩红的指甲几乎要划到吴所畏苍白的脸上，“滚！现在就给我滚！滚出医院！滚出池骋的视线！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否则……”
她后面威胁的话语被汹涌的恨意堵住，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燃烧着怨毒火焰的眼睛。
吴所畏狼狈地靠在墙上，后背火辣辣地疼。他看着眼前状若疯狂的池母，看着她眼中那刻骨铭心的憎恨，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祈求，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在这里，本身就是原罪。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他最后看了一眼长椅上那个依旧闭着眼、但呼吸明显变得急促、眉头重新痛苦蹙起的男人。心口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块，空荡荡地灌着冷风。
“……好。”一个沙哑破碎的单音，从吴所畏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颤抖着，遮住了眼底那片死寂的灰烬。他不再看池母，也不再看池骋。只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直了身体。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双腿抖得厉害。
他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拖着沉重的脚步，低着头，一步一步，朝着与长椅相反的方向，朝着走廊尽头的电梯走去。每一步，都远离那个他用尽全力想要靠近、想要守护的男人。
背后，池母怨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狠狠扎在他的背上。长椅的方向，池骋的呼吸似乎变得更加粗重和紊乱。
吴所畏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他不敢回头，不能回头。
就在他快要走到拐角，即将消失在池母视线里时——
“站住！”
一个冰冷低沉、带着浓重鼻音和尚未完全清醒的沙哑男声，如同闷雷，骤然在死寂的走廊里炸响！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灵魂的力量！
吴所畏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长椅上，池骋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那双布满血丝、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如同寒潭深渊被投入了巨石，翻涌着尚未完全清醒的混沌、被强行打断的暴戾，以及一种锐利到足以刺穿一切的冰冷！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冰的探照灯，越过挡在前方、同样被惊得僵住的池母，精准地、死死地锁定了拐角处那个僵立如雕塑、脸色惨白如纸的吴所畏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昨夜的疲惫，没有了之前的复杂，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和一种不容置喙的威压！
“谁让你走的？”池骋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心上，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风暴感。
他撑着长椅扶手，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重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动作间，他的眉心痛苦地蹙了一下，那只手下意识地又按在了上腹部，但只停留了一瞬，便被他强行压下。他站直了身体，像一座刚刚苏醒、却已伤痕累累的孤峰，目光依旧死死锁着吴所畏，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
“回来。”
短短两个字，却如同带着千钧之力！
吴所畏僵在拐角，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看着池骋那双冰冷刺骨却又燃烧着某种执拗火焰的眼睛，看着他苍白脸上那不容置疑的神色，巨大的茫然和无措瞬间将他淹没。回去？回到哪里？回到池母怨毒的目光下？回到这令人窒息的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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