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将熄未熄,灯芯总在跳,跳得人心也跟着晃。我这半生,可不就像这灯芯一样,没个着落。
桌上摊着宣纸,墨点子洇开了,像老树的瘢痕。那些没写完的字句蜷在纸角,和我这零落的魂魄也差不多,闷在年月的褶子里,一声不吭。
都说读书人该胸怀天下,济世安民。我呢?半辈子光阴,耗在书案前,熬成了这杯冷透的残茶,连点热气儿都没了。科场放榜,那些陌生的名字,像钝刀子割肉,在我心上来回地蹭。当初以为,只要把书读烂了,功名大门自然开。哪知道啊,这世上太多事,光靠一股子傻力气,是撞不开的。
那些夜里挑灯的日子,还有阿棠在身边时的安稳……如今想来,不过是老天爷一时心软,赏了我片刻暖和。还没焐热乎呢,就一股脑儿收回去了。阿蘅也是,没头没尾地来了,又没头没尾地走了。到底哪儿错了?是我书读得还不够狠?还是时运天生就跟我作对?
或许都不是。这世道,本就是个走不出去的大迷宫。多少人困在里面,晕头转向。能摸着门路的,终归是少数。我不过是那万千个摔了跤、爬不起来的倒霉蛋里的一个。可这“倒霉”落在自个儿头上,真比泰山还沉。
当初那些拍桌子瞪眼的豪情,早被日子碾得稀碎,风一吹,连渣子都找不见了。
她们都走了。这屋子,就真成了座空城。吸口气,肺里都是没滋没味的“悔”。摸哪儿,哪儿都留着点过去的温乎气儿。她用过的那把旧木梳,齿缝里还缠着几根青丝,像是她在这世上最后一点活气。那方她绣的鸳鸯帕子,两只鸟儿头挨着头,亲亲热热。我的鸳鸯呢?飞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就对着这些东西愣神,从天亮坐到天黑。暮色像水一样漫进来,把我和那些陈年旧事一块儿淹了。
孤独这东西,是慢毒。日子久了,一点一点,把心都蛀空了。憋在肚子里的话,闷在心里的喜,都成了夜半无人时,在腔子里翻腾的苦水。我像条破船,被扔在望不到边的大海上,没个方向,也没个岸。
从前有阿棠在,再大的风雨也不怕。如今风雨照旧,伞却烂了,只剩我光着脑袋淋着。
“悔”像个影子,甩不脱。是半夜惊醒后喉咙里那口浊气,是枕头上没干透的湿印子,是心口上怎么都填不平的窟窿眼。
我悔啊,没能让阿棠过几天舒坦日子,带她去看看外面的热闹;悔啊,没能在科场上挣出个名堂,给爹娘长脸;悔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喜欢,那些烂在肚子里的许诺……都跟着日子,埋进土里了。这些悔,像小刀子,一下一下,在心尖上拉口子,疼得人醒了又醉,醉了又醒。
人这一辈子,真像一场大梦。我算个啥?梦里一个打晃儿的影子罢了。
以为能握住的,手一松就没了;以为能求到的,不过是水里的月亮。如今就剩下这副被年月搓磨得不成样子的皮囊,和一颗破布似的烂心。
揽镜自照,两鬓早见了霜,眼角也爬满了褶子。当年那股子心气儿,早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双倦眼,满是灰败。
我也试过想爬起来,想从这烂泥坑里迈出去。可脚还没抬呢,那些旧事就涌上来,像浪头一样把我拍回去。
像是被关在个看不见的笼子里,怎么挣,都是徒劳。
真羡慕那些心宽的人。
没那么多想头,没那么多不甘,在粗茶淡饭里也能嚼出甜味来。
我呢?被功名、被情丝缠着绑着,在这苦海里越陷越深,眼看就要没顶。
窗外的月亮清冷冷的,照着空荡荡的院子,给什么都蒙上一层惨白。
阿棠最爱看月亮,说月光软和,能洗掉人世的腌臜。
可如今这月光,只让我觉得更冷,更空。它照得见我心里的黑,却一点暖意也给不了。
日子是条单行道,好赖都是路上的景儿。
可我这路上,早就是一片荒草,连个活物都瞧不见了。
手里这本翻烂了的书,那些当年滚瓜烂熟的圣贤文章,如今念起来,字字都发苦。
它们见过我年轻气盛的样子,见过我做过的美梦,也见着我怎么一步步摔进泥里。
有时候瞎想,要是当初没走科举这条路,就在乡下老实种地,不管是阿蘅还是阿棠……是不是还能守着几亩薄田,过个囫囵日子?可人生哪有回头路?
命数早定好了,我只能顺着这条道,一步一步,往那孤绝处走。
夜更深了,油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亮,“噗”地灭了。
黑暗一下子把我囫囵吞了。
黑得浓稠的地方,影影绰绰像是阿棠的影子。
她朝我伸出手,脸上带着笑,轻声唤我。
我想抓住她,那影子却越退越远,最后彻底融进了黑暗里。
我知道是假的,是心里熬煎出来的幻象。可……我情愿信这幻象,情愿在这假象里多待一会儿,醒不过来才好。
也许,死才是尽头?到了那头,就能见着阿棠了?就能甩脱这身皮囊带来的苦楚了?可我又怕死。
怕那黑漆漆的未知,怕再也见不着这世上的一草一木,哪怕它们带给我的只有疼。
我就这么在生死的门槛上打转,在苦水里扑腾,连根救命的稻草都摸不着。
我这一生,真像这盏熬干的油灯。
亮光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吃干净,最后只剩下一缕青烟,散得无影无踪。
那些没成的事,那些没续上的缘,都会跟着我,一块儿烂在土里,烂在没人记得的年月里。
至于我?不过是后人笔尖上轻轻带过的“某某古人”,连个水花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