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座位

教室的座位每月轮换一次。

每一次，都像一场精心策划的凌迟。

我数着日子，在日历上画圈，像等待宣判的囚徒。班主任说这是公平的轮换，可我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公平——有些人光是存在，就已经是偏心的理由。

最痛的是对角线。

他在右前方，我在左后方。这样的角度，我的目光可以堂而皇之地经过他的侧脸，再若无其事地落回课本。阳光好的下午，他的睫毛会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随着眨眼的频率轻轻颤动。我计算过，他平均每分钟眨眼十七次。

有时候他会转笔，黑色的水笔在指间翻转，偶尔掉落。啪的一声，我的心脏就跟着漏跳一拍。

最远的那次，隔了六点二米。

他在第一排靠窗，我在最后一排挨着后门。那天我带了卷尺，在空教室里偷偷丈量这段距离。六点二米，足够我把他写进日记三百二十四次，足够周媛换三个发型，足够那条红色幸运绳褪成粉白色。

我在这六点二米里，溺毙了一千次。

我们间其实也有个那最近的距离。

那是唯一一次同桌。他的手臂偶尔擦过我的校服袖子，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写字时呼吸很轻，但足够让我听清每一次吐纳。那两周，我的课本空白处写满了无意义的数字——都是他转笔的频率，咳嗽的次数，还有看向窗外的时长。

后来周媛来找我换座位。

这几乎为零厘米的距离，只维持了十四天零六小时。

我有一本笔记本，专门记录这些残忍的数据。

"3月15日，晴。距离2.4米，中间隔着周媛和两个篮球队员。她今天转头看他七次，最长一次持续十二秒。"

"4月2日，阴。距离3.1米，他的水笔没墨了，借了周媛的粉色中性笔。我的书包里其实备了一支黑色替芯。"

"5月18日，雨。距离4.7米，他在窗边睡着了，雨声太大，我听不见他的呼吸。"

这些数字像刀子，一笔一划刻在骨头上。

初三最后一次换座，他去了讲台旁的特别座。

直线距离缩短到两米，却像隔着一整个银河。我每天看着他的背影，数他校服上洗得发白的褶皱。有时候他会突然回头，我的目光来不及躲闪，就撞进那片深褐色的海里。

一秒。两秒。三秒。

然后各自仓皇逃离。

毕业那天，教室恢复了最初的座位。

我坐在初一时的位置，膝盖抵着抽屉底部——原来三年过去，我已经长高了这么多。他在隔两组的斜前方，还是那件白色校服，后颈的晒痕依然清晰。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我对他那最纯粹的爱慕。

放学铃响时，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我的笔记本掉在地上，翻到最痛的那页——

"6月15日，晴。距离几乎为零厘米。"

那是毕业照的拍摄日，我们之间，隔着四十七厘米的空气，和整整三年的沉默。

后来我做过一个梦。

梦见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座位表上写着永恒。他坐在我左边，呼吸声清晰可闻。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把他的睫毛染成金色。

醒来时枕头是湿的。

窗外在下雨，雨滴打在空调外机上，像谁在轻声数着——

一厘米。两厘米。三厘米。

一直数到我们再也无法跨越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