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军训的太阳像熔化的铁水。
我站在方阵第三排,后颈的皮肤被晒得发烫,迷彩服领口摩擦着晒伤的痕迹。他在男生排第四列,后脑勺的短发被汗水浸透,在阳光下泛着深褐色的光。
教官的哨声刺穿耳膜。
上午十点,地表温度突破四十度。
前排的女生突然倒下,像被抽掉骨头的布偶。校医抬走她时,我看见他回头看了一眼,睫毛上挂着汗珠,在强光下像细小的玻璃碎片。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但咬牙站着没动。
午饭时食堂挤满迷彩服。
他坐在斜对角,餐盘里的西红柿炒蛋几乎没动。我数着他喝水的次数,每次喉结滚动的幅度,直到汤勺磕到碗边发出脆响。
"那个男生好有棱角啊。"同桌的女生小声说。
我的筷子戳进米饭里,留下四个整齐的圆孔。
下午的军姿训练持续两小时。
汗水流进眼睛,刺痛感让视线扭曲。他的背影在热浪中微微晃动,像隔着一层沸腾的水。我突然希望自己晕倒——也许他会像上午那样回头看我一眼。
膝盖发软时,教官终于吹哨休息。
树荫下的水泥地烫得坐不住。
他拧开矿泉水浇在头上,水珠顺着下颌线滴到锁骨。我摸出口袋里的藿香正气水,玻璃瓶被体温捂得发热,铝盖边缘有些割手。
"你不喝吗?"李梦问。
我摇摇头,药水在掌心攥出了汗。
最后一天会操表演,太阳最毒。
他的正步踢得很高,裤腿掀起时露出脚踝,骨节分明得像解剖图。我的迷彩服后背结了一层盐霜,每次转身都听见布料碎裂的细响。
校长讲话时,他终于晃了一下。
我下意识往前半步,又硬生生停住。
解散后他在树荫下呕吐。
我站在五米外,看他的脊背弯成一张拉满的弓。校医跑过来递水,他漱口的动作很用力,脖颈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那支藿香正气水最终被我扔进垃圾桶。
铝盖刮破手指,血珠渗进掌纹里。
回教室的路上经过医务室。
门虚掩着,能看见他躺在诊疗床上,校医正在测体温。我假装系鞋带,在门口蹲了三十秒,直到听见他说:"没事,不用通知家长。''
声音比平时哑,像被砂纸磨过。
晚自习他请假了。
他的座位空着,桌洞里露出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
我的草稿本上写满了当天的日期,力透纸背。
第二天他戴着帽子来上学。
后颈晒伤的地方涂着白色药膏,散发着淡淡的薄荷味。课间他趴在桌上补觉,后脑勺的发旋正对着我,像一个小小的黑洞。
我的藿香正气水已经喝完了,空瓶躺在书包最底层。
军训照片贴在宣传栏那天,我站了很久。
他在第三排最边上,眯着眼睛看镜头,嘴角没有笑。我的位置被前排男生挡住,只露出半截模糊的胳膊。
相纸在阳光下慢慢卷边,他的脸逐渐被阴影覆盖。
初三体检时又量了一次身高。
他长高了十二厘米,我长高了九厘米。三年前的军训服还挂在储物室,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像某种拙劣的成长证明。
医生检查晒伤疤痕时,我下意识摸了摸后颈。
那里的皮肤比别处更白,像一块褪色的记忆。
毕业前大扫除,我在器材室找到军训用的水瓶。
塑料老化发黄,但还能辨认出姓名标签。他的水瓶放在最上层,瓶底有没洗干净的水垢。我拧开闻了闻,早已没有薄荷药膏的味道。
我的水瓶就在旁边,标签完好如新。
没人知道,这两个瓶子曾经在储物架上,
肩并肩地晒了整整三年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