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老师宣布要排课本剧那天,教室里的风扇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藤野先生》需要个男生演主角。"她的目光扫过全班,最后停在他身上,"陈暮,你来吧。"
他推了下眼镜,镜框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排练安排在午休时间。
他穿着借来的白大褂,纽扣一直系到最上面一颗。台词本卷成筒状捏在手里,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负责场记,在考勤表上勾画每个人的到场情况,钢笔在"陈暮"两个字上洇出一片蓝黑色的污渍。
"藤野夫人该上场了!"
李梦突然推了我一把。全班哄笑中,他的耳朵迅速变红,低头假装翻剧本。我的考勤表掉在地上,被踩出半个脚印。
正式演出那天,他戴了一副圆框眼镜。
镜片后的眼睛在舞台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像两潭静止的水。当他用粉笔在黑板上画解剖图时,袖口沾上了白色粉末,随着动作簌簌落下。
我站在侧幕,手里捏着备用剧本,纸张边缘被汗水浸软。
"第三幕,灯光准备。"
舞台监督的声音惊醒了我。抬头时正对上他寻找道具的目光,短暂相接后又各自移开。他忘了一句台词,停顿的几秒里,我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谢幕时掌声雷动。
他站在舞台中央鞠躬,白大褂衣摆掀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语文老师塞给我一束塑料花,让我上台献花。
我的运动鞋在台阶上绊了一下。
花束递过去时,他的指尖擦过我的手背,温度比想象中高。后来那束花被放在讲台上,直到期末考试前才被人扔掉。
第二天早读,我发现课本里夹着一张纸条。
"你昨天场记做得很好。"字迹工整得像临摹的,没有署名。我把纸条对折四次,塞进铅笔盒的暗格,和那枚没捡的硬币放在一起。
他的座位在斜前方,晨光中后颈的绒毛清晰可见。
周媛是后来才转学来的。
她没见过那出课本剧,但总听人提起。"藤野夫人"这个外号却莫名流传下来,每次分组作业都有人起哄。他会皱眉,但从不制止,只是把课本翻得哗啦响。
我的钢笔又漏墨了,这次弄脏的是自己的作业本。
初三整理书本时,那张纸条突然掉了出来。
四道折痕已经快要断裂,字迹晕开成模糊的灰影。我对着台灯看了很久,突然发现背面还有一行极小的铅笔字:
"眼镜是平光的。"
这行字被摩挲过太多次,几乎要消失在纸纹里。
毕业体检那天,校医室里挂着人体解剖图。
他测视力时,我正好排在后面。当医生指着最小的那行字母,他脱口而出的答案分毫不差。
"视力这么好还戴眼镜?"校医随口问道。
"偶尔戴。"他摘下眼镜擦拭,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
我低头看自己的体检表,视力栏写着4.6,墨迹未干。
最后一次班会上,语文老师提起那场课本剧。
"当年陈暮演的藤野先生多像啊。"她笑着说,"特别是推眼镜的动作。"
全班附和的笑声里,我看见周媛凑近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摇摇头,嘴角却弯起来,和当年舞台上僵硬的表情完全不同。
我的铅笔芯断了,崩到前排同学的椅背上。
离校前我去了趟空教室。
讲台上还留着粉笔画的解剖图痕迹,已经被无数板擦抹得模糊不清。我用手指描摹那些线条,突然在角落里发现一个小小的"L",可能是哪个学生随手写的。
阳光斜照进来,粉尘在光柱中缓缓沉降。
就像三年前,那件白大褂上落下的粉笔灰。
现在那副圆框眼镜躺在我的抽屉里。
毕业典礼后,我在他的座位下捡到了它。镜片已经碎了,但镜腿上的编号还能看清。我查过,那是校话剧社的财产,演出结束后本该归还。
他可能早就忘了这副眼镜。
就像忘了那出课本剧,忘了那张纸条,忘了"藤野夫人"这个外号最初是怎么来的。
但我会记得。
记得他推眼镜时微微蹙起的眉头,记得白大褂第三颗纽扣的松动,记得谢幕时他手背的温度比舞台灯光更烫。
记得那天之后,
我的青春就变成了一场漫长的告别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