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河的水涨了又退。
我站在岸边,看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枯枝与塑料袋奔向闸口。三年前沉下去的月饼盒早已锈蚀,或许已被冲进某段暗渠,或许正卡在某块礁石背面,像一具不肯腐烂的骸骨。
风从对岸吹来,带着水腥气和隐约的桂花香。
"蒹葭苍苍——"
初中语文课的朗读声突然浮现。那时他坐在窗边,课本立起来挡住半张脸,阳光透过纸页,将耳廓照成半透明的琥珀色。我盯着自己的课本,却听见他自己说念错了,把"溯洄"读成了"溯回"。
老师没有纠正。
倒也确实,她如何发现。
就像没人纠正我,那些年错付的眺望。
河堤上的芦苇枯了大半。
灰白的穗子低垂,像无数未完成的鞠躬。我伸手折下一根,茎秆断裂时发出细微的脆响。这声音让我想起初二那年,他掰断粉笔的动作——也是这样的干脆,这样的不留余地。
芦苇穗在指间慢慢散开,飘落的绒毛粘在袖口,像一场微型雪崩。
说到雪崩,总会想起橡皮屑。
我幻想着远处有船鸣笛。
货轮拖着长长的波纹经过,河水拍打堤岸,溅湿了我的鞋尖。水渍蔓延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很快渗进帆布,在袜子上留下冰凉的触感。
这让我又想起那场淋透的雨。
想起黑伞在积水里翻卷的模样。
想起自己站在桥上,看着糖盒被浊流吞没时,喉咙里涌上的铁锈味。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班级群跳出消息,周媛发了他俩的合照。背景是某所大学的图书馆,他穿着我没见过的藏青色毛衣,指间转着一支陌生的钢笔。点赞列表很快排成长龙,我的头像淹没在其中,像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我没有点赞。
或者说是取消了。
最后只是把手机放回口袋,继续看河水奔流。
暮色开始沉降。
对岸亮起零星灯火,倒映在水面,被波纹扯成破碎的金线。我数着这些光点,直到眼睛发酸——就像曾经数过他眨眼十七次,数过周媛转头看他三次,数过我们之间最短距离四十七厘米。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执着于没有温度数字。
但现在这些数字已经都失去了意义。
像被退稿的情诗,像过期的车票,像永远寄不到的明信片。
呵,明信片,绕不开的话题。
最后一根芦苇穗飘落时,我转身离开。
河堤上的石板缝隙长满青苔,踩上去微微打滑。身后传来水鸟的扑翅声,但我不想回头——
有些风景注定只能路過。
有些河流注定无法泅渡。
有些名字念出口就成了谶语。
地铁站入口亮着刺眼的白光。
刷卡进站时,闸机发出冰冷的"嘀"声。列车呼啸而来,卷起的气流掀动衣摆,像某种无言的催促。
脑海里又是与他的记忆。
只不过这次我没有等,直接上了车。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我突然想起《蒹葭》的最后一节: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当年觉得"沚"字很美,现在才明白——
那不过是另一处,
永远到不了的彼岸。
车厢里人很少。
我坐在靠窗位置,看黑暗的隧道玻璃上映出自己模糊的轮廓。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李梦的消息:"同学会你来吗?"
光标在输入框闪烁很久,最终只回了一个字:
"忙。"
列车开始加速,窗外的广告牌连成彩色光带。
我也不清楚思绪被带到了哪里。
出站时下了小雨。
我没撑伞,任由雨水浸透头发,顺着后颈流进衣领。那里有一块晒伤的旧痕,是初一军训时留下的。
现在它终于可以,
和所有关于他的记忆一起,
被这场雨慢慢冲淡。
回到家,我翻开《诗经》。
《蒹葭》那一页有轻微的折痕,是初三那年留下的。当时为了备战中考,我把所有要求背诵的篇目都折了角。
现在我用熨斗把它烫平。
的确,多此一举,或者说,这很有病。
蒸汽升起时,突然看清页脚有个极小的"L"——
不知是''Love''还是我自己,
在哪个走神的午后,
随手写下的印记。
夜深了。
台灯下,毕业照静静躺在桌面。照片上的我们隔着一道对角线,他站在光里,我隐在暗处。
指尖抚过塑封表面,突然发现——
原来这三年,
我们最近的距离,
始终停留在那张,
被水浸湿的明信片上。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合上书时,一枚干枯的芦苇穗从页间滑落。
它轻得没有重量,
就像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最终都飘散在,
时间的河流里。
“我努力看清你 发现朦胧时最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