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沉重的门板在尹佳蓝看似随意的一推之下，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拨开，带着不容抗拒的冰冷力量，一寸寸地、无可挽回地敞开了。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在空旷寂静的器材室里激起沉闷的回响。

宋恩惠被那股力量带着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垒叠起的体操垫上，松垮的垫子微微晃动，扬起细小的灰尘，在从门缝透进来的光线里飞舞。她像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走进来，然后反手，轻轻地将那扇沉重的门彻底关上。

“咔哒。”

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如同宣告死刑的锤音。最后一线光线被隔绝在外，器材室瞬间沉入一片昏暗的混沌。只有高处一扇蒙尘的小气窗，吝啬地透进一点模糊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巨大器械模糊的轮廓和空气中悬浮的尘埃。空气里弥漫着橡胶老化、皮革霉变和灰尘的浓重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窒息。

尹佳蓝就站在门边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宋恩惠只能看到她校服裙摆下纤细的小腿轮廓，和那双在昏暗中依旧反射着一点微光的、空洞的眼睛。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定着她，让她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变成一种痛苦的折磨。

“为什么要跑呢，学姐？”尹佳蓝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响起，比平时多了一丝奇特的回音，更显空灵，也更显非人。她向前迈了一步，踩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

宋恩惠的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身体在冰冷的恐惧中筛糠般颤抖。她想尖叫，想呼救，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肩膀被篮球擦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痛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钝痛，提醒她这个“人偶”所蕴含的恐怖力量。

尹佳蓝没有理会她的恐惧，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着，像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她走到一排悬挂的体操绳旁，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其中一条。粗糙的麻绳在昏暗中微微晃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她的指尖顺着绳子的纹理滑下，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却又带着一种解剖般的精准和冷漠。

“这个房间，很有趣。”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在对宋恩惠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像一个小小的展示箱。隔绝了外面那些……无聊的光线和声音。”她转过身，那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再次看向缩在垫子上的宋恩惠，“很适合……聊天，不是吗？”

她缓缓走近。宋恩惠能感觉到那股清冽的松针冷香混合着器材室陈腐的气味，形成一种诡异的压迫感，随着她的靠近而愈发浓烈。她拼命地向后蜷缩，身体几乎要陷进松软的体操垫里，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料。

尹佳蓝在距离宋恩惠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没有弯腰，只是微微低下头，俯视着如同惊弓之鸟的猎物。昏暗中，宋恩惠能清晰地看到她那完美无瑕的侧脸轮廓，和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弧度。

“肩膀，还疼吗？”尹佳蓝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关心的意味，只有纯粹的、冰冷的探询。她的目光落在宋恩惠用手下意识护住的左肩位置。

宋恩惠猛地摇头，动作幅度大得几乎要把脖子甩断，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灰尘，留下冰冷的痕迹。她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用尽全身力气表达否认。

尹佳蓝静静地看着她无声的崩溃，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那簇之前在球场上燃起的、冰冷的兴奋火焰，似乎又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她像是在欣赏一件精致的、濒临破碎的瓷器，感受着它细微的颤抖和发出的无声哀鸣。

“真可惜。”尹佳蓝轻轻地、几乎是叹息般地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本来，可以更精准一点的。”她的目光从宋恩惠的肩膀移开，缓缓扫过她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最后定格在她盈满泪水的、写满绝望的眼睛上。

宋恩惠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她不明白“更精准”意味着什么，但那冰冷的遗憾语气，比直接的威胁更让她肝胆俱裂。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动声，打破了器材室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嗡嗡嗡……

声音来自尹佳蓝的校服裙口袋。

尹佳蓝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脸上那抹冰冷的专注和兴味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瞬间恢复成那种毫无波澜的、人偶般的空洞。她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确认这信号的来源，然后，极其顺从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部纯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翻盖手机。

手机屏幕在昏暗中亮起，幽幽的蓝光映亮了她小巧的下巴和握着手机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她没有看来电显示，只是拇指轻轻一划，接通了电话。

“父亲。”她的声音瞬间变得无比恭顺，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板的、毫无起伏的甜美，与刚才那冰冷的探询判若两人。她微微侧过身，将手机贴在耳边，似乎在专注地聆听。

器材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尹佳蓝手机听筒里偶尔泄露出的一丝极其微弱、完全无法分辨内容的电流杂音，以及宋恩惠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宋恩惠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只被遗弃在角落的破布娃娃。汗水浸透了她的运动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肩膀的疼痛和心底的恐惧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包裹，几乎窒息。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背对着她、正在接电话的身影。

尹佳蓝站得笔直，像一尊被拉紧发条的人偶。昏暗中，那抹幽幽的手机蓝光勾勒出她纤细却异常挺拔的背影。她的姿态显示出绝对的服从，但宋恩惠却莫名地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压抑的……躁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副完美的躯壳下，在李明俊声音的指令下，被强行按捺着，蠢蠢欲动。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宋恩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逼疯的恐惧和绝望。

终于，尹佳蓝的回应打破了沉寂。

“是。”她对着手机，声音依旧恭顺刻板，“第一个目标已经确认。朴秀雅。”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吐出，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念一个无关紧要的代号。“我会让她……深刻理解错误的代价。”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却让听到的宋恩惠如坠冰窟。朴秀雅，正是当年跟在宋恩惠身边最积极的霸凌者之一！第一个目标……清算开始了！

“我明白。”尹佳蓝继续对着电话说，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望？像一把渴饮鲜血的刀在嗡鸣，“我会控制好‘工具’的精度。不会留下……不必要的麻烦。”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聆听更具体的指令，然后，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残酷，“好的，父亲。我会让她……发出最动听的声音。”

通话结束。尹佳蓝干脆利落地合上手机，屏幕的蓝光瞬间熄灭，器材室重新陷入更深的昏暗。她没有立刻转身，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像是在回味刚才的指令，又像是在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

宋恩惠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朴秀雅！李明俊已经锁定了名单！尹佳蓝口中的“工具”、“精度”、“动听的声音”……每一个词都像是淬毒的冰锥，狠狠凿在她的神经上。下一个会是谁？很快……就会轮到自己了吗？她死死捂住嘴，将即将冲破喉咙的呜咽硬生生咽了回去，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尹佳蓝缓缓地转过身。她的脸重新隐没在昏暗中，只有那双眼睛，如同两点寒星，穿透黑暗，精准地落在宋恩惠身上。刚才通话时那一丝被强行压制的躁动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的、更加纯粹的……专注。一种锁定目标后，准备开始“工作”的专注。

她迈开脚步，悄无声息地向宋恩惠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宋恩惠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看来，我们的‘聊天’要提前结束了，学姐。”尹佳蓝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清泠的空洞，但在宋恩惠听来，却比地狱的召唤更令人心胆俱裂。她在宋恩惠面前停下，微微俯下身。一股混合着松针冷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气息（来自那部手机？）扑面而来。

宋恩惠惊恐地闭上眼睛，等待着未知的、冰冷的触碰，或者更可怕的东西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暴力并没有到来。尹佳蓝只是伸出了手，那只白皙、稳定、曾洞穿纸页、抓住篮球、推开沉重铁门的手，动作轻柔地、甚至带着一丝怪异的“温柔”，拂开了宋恩惠额前被冷汗浸湿、沾着灰尘的乱发。

冰冷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宋恩惠滚烫的额头皮肤，激得她猛地一颤，如同被毒蛇舔舐。

“别害怕。”尹佳蓝的声音近在咫尺，空洞得如同深渊回响，“恐惧，是留给猎物的。”

她的指尖停留在宋恩惠的额角，没有离开。宋恩惠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非人的、毫无温度的触感。然后，她听到尹佳蓝用更低、更轻、如同情人呢喃般的耳语，在她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宋恩惠瞬间魂飞魄散的话：

“毕竟……你妹妹智妍，最后的表情，可比你现在……有趣多了。”

轰——！！！

宋恩惠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智妍！李明俊的女儿！那个被她深埋心底、日夜被愧疚啃噬的名字！尹佳蓝怎么会知道？她怎么会知道智妍死前……死前的表情？！

极致的恐惧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宋恩惠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不顾一切地猛地推开近在咫尺的尹佳蓝，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扇紧闭的铁门！她疯狂地扭动着冰冷的门把，用肩膀去撞，指甲在粗糙的门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开门！开门啊！放我出去！！”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彻底的崩溃和绝望。

尹佳蓝被推开一步，却没有任何恼怒的迹象。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宋恩惠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疯狂地撞击着那扇纹丝不动的铁门。黑暗中，她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宋恩惠疯狂扭动的、濒临破碎的身影。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满足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最后一点涟漪，在那双冰冷的深潭里，悄然扩散开来。她看着宋恩惠徒劳的挣扎，听着那绝望的哭嚎，像是在欣赏一首精心编排的、只为她一人演奏的……恐惧交响曲。

她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在昏暗中，轻轻捻动着。仿佛在回味刚才拂过宋恩惠额头时，那瞬间传递过来的、滚烫而绝望的……恐惧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