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还没亮透，德云社后院的青砖地上还带着潮气。张晚意拢了拢洗得发白的袖口，站在月亮门外深吸一口气。一股子混杂着隔夜茶叶、老木头和煤炉的味儿钻进鼻子，这是她做梦都想闻到的烟火气。

指尖触到冰凉的铜环，她才发现自个儿手心全是汗。那铜环上雕着缠枝莲纹，磨得发亮，看着就有些年头。她在心里数到三，轻轻叩了三声门。

"进。"

里头传来一句，不高，却透着股子说不出的清亮劲儿。跟收音机里那些角儿一个调调。

张晚意的心跳漏了一拍，推门时手都在抖。一股檀香味儿混着墨香扑面而来，比她以前待过的京剧团雅致得多。书架上排满了线装书，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泛黄的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窗边摆着张花梨木书桌，一个穿月白长衫的男人正站在桌前写字。他背对着门口，辫梢垂在背后，随着手腕的动作轻轻晃动。听见动静，那人停下笔，慢慢转过身来。

张云雷那双眼睛，亮得跟能看透人心似的，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张晚意连忙低下头，双手贴在裤缝上，站得笔直。脚后跟并拢时，她听见自个儿的牙在打颤。

"不错，来的挺准时。"张云雷放下狼毫笔，笔杆磕在砚台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看样子你是真心喜欢这门艺术啊。"

他走过来时，长衫下摆扫过青砖地，几乎没声儿。可张晚意觉得自个儿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场，明明没站多近，却压得她喘不过气。

"是的先生，我是真心喜欢这门艺术的。"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控制不住发颤。

张云雷"嗯"了一声，没往前走，也没叫她抬头。就这么沉默着，书房里只剩下窗外几声早起的鸟叫。

张晚意的额角渗出细汗，顺着鬓角往下滑，痒得难受也不敢擦。她知道这是考较，跟当初在京剧团拜师时一样。可那次，她连师父的面都没见着，就被师母拿着鸡毛掸子赶出来了，嘴里还骂着"朽木不可雕"。

"干这行啊，得吃苦。"张云雷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不是舞台上光鲜亮亮丽，是台下十年如一日的流汗。"

张晚意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我不怕吃苦。"

"哦？"张云雷轻笑一声，"你一个姑娘家，要在这行站稳脚跟，比男徒弟难十倍。那些荤段子不好说，力气活抢不过，以后上台还得提防着底下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神。"

他往前走了两步，这下离得更近了。张晚意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儿，还有头发上的清香。

"你可考虑清楚了小晚意。"张云雷的声音就在头顶，带着不容忽视的认真。

张晚意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含笑的眼睛里。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期待，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她想起师父把她所有戏服扔进院子时的情景，想起街坊邻居指指点点的嘴脸，想起自己抱着三弦在天桥底下冻得直哆嗦的样子。

眼泪"唰"地涌上来，她赶紧眨了眨眼。不能哭，不能在这时候掉链子。咬了咬下唇，尝到淡淡的血腥味，她反而平静下来了。

"我不怕吃苦先生！"她挺直脊背，声音比刚才响亮了不少。"就算是前路荆棘我也要走一遍，我不怕吃苦。"

话音刚落，书房里又是一阵沉默。张云雷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张晚意被看得心里发毛，难不成说错话了？

突然，张云雷笑了，眼尾弯起来，倒比刚才严肃的样子好看多了。"好！你的决心我感觉到了，你呢，以后就跟着我学吧。"

张晚意愣住了，耳朵嗡嗡作响。她怀疑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看着张云雷。阳光正好斜照在他脸上，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看着跟戏文里的神仙似的。

先生这是...收下她了？

"我..."张晚意张了张嘴，嗓子跟堵了团棉花似的，半天说不出话。眼泪这下是真憋不住了，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哭什么。"张云雷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手帕，"这才哪到哪，以后委屈的时候多着呢。"

张晚意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把脸。那手帕上有股淡淡的香味，跟张云雷身上的味道一样好闻。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是！谢谢先生！"

"行了，先吊嗓子吧。"张云雷转身往门外走，"三日后给你举行拜师礼，到时候才算德云社正式的人。"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记住了，拜师礼之后，困难才真正开始。"

张晚意用力点头，攥着手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是！弟子明白！"

院子里种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张云雷站在树荫下，让她先唱段《洪洋洞》试试。张晚意深吸一口气，气运丹田，开口唱道："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

声音清亮，穿透力十足。张云雷挑了挑眉，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跟着打拍子。这丫头嗓子是真亮堂，跟新磨的铜镜似的，就是底气还差些。

"停。"张云雷走到她面前，"气沉丹田不是光说说，你听着。"

他后退两步，清了清嗓子，唱了同样一句。那声音浑厚有力，像是从地底涌出来一般，震得张晚意耳朵发麻。院子角落里那只老母鸡扑腾着翅膀咯咯叫，仿佛也被这声音惊着了。

"感觉到了吗？"张云雷问，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用嗓子干嚎，是从肚子里头使劲。"

张晚意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沉肩坠肘，深吸一口气。这次明显好了不少，虽然还是有些生涩，但比刚才稳多了。

"不错，有点意思。"张云雷难得夸了一句。

就这么一句，让张晚意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她抿着嘴笑，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

两人就这么一个教一个学，不知不觉太阳就爬到头顶了。张晚意的嗓子开始发哑，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糊了一脸。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反而浑身是劲儿。

院子门口闪过几个脑袋，几个穿着德云社群口褂子的年轻演员探头探脑。看到张云雷瞪过来，又"哄"地一下散开了，远处传来压低了的议论声。

"听到了吗？"张云雷擦了擦汗，"从你决定走这条路开始，这些目光就不会少。"

张晚意咬了咬嘴唇，看着那些探头探脑的方向。她想起以前在京剧团，那些师姐妹也是这样看她的。可是现在，她不怕了。

"弟子明白，只有实力才能让质疑闭嘴。"她说得坚定，阳光照在她脸上，映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张云雷挑了挑眉，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愣，随即笑出声："好一句实力让质疑闭嘴，记住你今天的话。"

他转身回书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本泛黄的簿子："这是基础，回去好好看。明天卯时还在这儿等我。"

张晚意双手接过簿子，封面上是隽秀的毛笔字：《相声基本功要诀》。纸张已经泛黄发脆，边角都磨损了，一看就有些年头。

"谢谢先生！"她把簿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稀世珍宝。

"行了，回去吧。"张云雷摆摆手，转身进了书房。

张晚意又深深鞠了一躬，这才抱着簿子转身离开。走到月亮门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书房门紧闭着，老槐树下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簿子，封面上还留着张云雷的余温。嘴角忍不住上扬，脚步轻快地往前走。阳光穿过廊檐，在青砖地上投下她的影子，又瘦又小，却挺拔得像株迎着风的小白杨。

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知道。可此刻，抱着这本泛黄的曲谱，想着三日后的拜师礼，张晚意的心里像是揣了个小火炉，暖烘烘的。

她摸了摸嗓子，虽然还有点疼，却感觉前所未有的清爽。仿佛那些年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和不甘，都随着清晨的吊嗓子吐出来了。

路过厨房时，听见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一个系着花围裙的师傅探出头："新来的？"

张晚意点点头，抱紧手里的簿子。

"得，张云雷收女徒弟的事儿，这下全社都知道了。"师傅摇着头，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又缩回了厨房。

张晚意脚步顿了顿，继续往前走。她知道，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京剧团那个被称为"朽木"的张晚意了。从今天起，她是德云社张云雷的徒弟，张晚意。

前面的路或许难走，或许会有无数的质疑和否定。但只要能站上那个舞台，只要能把喜欢的相声说给人听，她什么苦都能吃。

抱着怀里的曲谱，张晚意的脚步越来越坚定。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