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日后清晨的德云社大堂静得吓人。

张晚意站在红毡子尽头，鬓角的碎发被发胶梳得一丝不苟。湖蓝色的长衫料子挺括，领口绣着暗纹云卷，是张云雷让人连夜赶制的。她攥着衣角的手心里全是汗，冰凉的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皱。香炉里三炷檀香燃得正旺，青灰色的烟缕慢悠悠地往上飘，在梁枋间盘旋成绕指柔。

"都到齐了？"

随着栾云平的问话，两排穿黑褂子的徒弟"唰"地站直了。张晚意眼角余光扫过，看见不少熟悉的面孔——张云雷那个总爱烫锡纸烫的搭档杨九郎，说相声时能把嗓子捏成太监腔的孟鹤堂，还有台下粉丝能把嗓子喊破的"德云男团"几个人。可此刻谁都没笑，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钉在她背上，跟烧红的铁钎子似的，烫得她后颈直发僵。

"吉时到。"栾云平举起鎏金铜铃晃了晃，叮铃铃的声响撞在青砖墙上，弹回来全是寒气。

张晚意咽了口唾沫，听见自己的绸缎靴子踩在红毯上的沙沙声。这红毡子新得刺眼，红到发黑，像是用血染的。走到香案前乖乖跪好。

"张晚意。"张云雷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清亮得像冰块撞在琉璃盏上。

张晚意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总是似笑非笑的眼睛里。他今天换了身石青色的长衫，领口袖沿滚着银丝，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拜师不是儿戏。"张云雷手里捏着本泛黄的册子，封面烫金的"德云家谱"四个字在香火气里若隐若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张云雷的开山女弟子。"

话音刚落，底下突然传来"噗嗤"一声笑。张晚意眼角余光瞥见二排末尾一个穿绿大褂的矮个子男人正跟旁边人咬耳朵，手指还故意往她方向戳戳点点。她攥紧拳，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磕头吧。"张云雷把家谱放上香案，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张晚意挺直脊背，额头刚要碰到蒲团，忽听得人群里传来一声脆响——"砰！"

茶碗砸在青砖地上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滚烫的茶水溅到她的缎面靴上，留下一片深色污渍。一个穿藕粉色旗袍的女人踩着高跟鞋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把玩着翡翠镯子，手腕一翻，最后半盏残茶全泼在红毯上，洇出块深色印记。

"三哥，您这收徒弟的排场够大啊。"女人扭着腰走到香案前，涂着正红蔻丹的手指挑起张晚意的下巴，"啧，这小脸嫩得能掐出水，难怪舍得打破老规矩。"

张云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梓萌，今天是什么场合。"

"我就是好奇嘛。"李梓萌甩甩手，旗袍开衩扫过张晚意膝盖时留下阵寒气，"咱德云社百年规矩，哪有收女徒弟的道理？再说了，这丫头以前是唱京剧的吧？别是看咱们这儿火了，想蹭口饭吃。"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哄笑，好几个师兄弟交头接耳，眼神里的轻蔑跟针似的扎过来。张晚意的脸"唰"地白了，她想起天桥底下那些冻得瑟瑟发抖的夜晚，怀里抱着三弦琴，听着茶馆里传出来的笑声——原来在哪都是一样的，一个女人想站在台上，就活该被当成怪物。

"我不是来蹭饭吃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相声是我的命。"

"哟，还挺有志气。"李梓萌突然抬脚，细高跟的鞋尖狠狠碾过她按在地上的手背，"命？姑娘家说相声，那叫胭脂扣错系在皂角巾上——不男不女！"

"啊！"钻心的疼从手骨蔓延到胸口，张晚意疼得浑身发抖。可她死死咬着下唇，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台下的快门声"咔哒咔哒"响得刺耳，有人举着手机正拍，屏幕亮得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够了。"张云雷的声音突然冷下来，他弯腰扶起张晚意，指腹擦过她被踩红的手背时，动作意外地轻。

李梓萌像是没听见，突然抓起香案上供着的醒木就往张晚意头上砸："滚出德云社！别脏了咱们的地界！"

"住手！"张晚意猛地抬手抓住她手腕，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碰她要吃饭的家伙，当年学校京剧团的老师撕她戏服时，她也是这样不管不顾地扑上去的。

李梓萌被她眼中的狠劲吓了跳，手一抖，醒木"咚"地砸在青砖地上。这声闷响让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连香火燃烧的噼啪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张晚意盯着地上那方醒木——黑檀木的，四角包铜，上面刻着"相声泰斗"四个金字。她突然捡起醒木，反手就往自己手背上砸。

"啪！"

清脆的响声在大堂里回荡，所有人都惊呆了。张晚意的手背上迅速肿起道红痕，可她像是感觉不到疼，举起醒木还要再砸。

"够了！"张云雷一把抓住她手腕，指节因为用力泛白。他的掌心滚烫，贴着她冰凉的手背时，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张晚意挣开他的手，抓起香案上的青瓷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碎裂的瓷片飞溅开来，她捡起最大的一块，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左手掌上划下去。

"嘶——"血珠瞬间涌出来，顺着指缝滴在红毯上，晕开一朵朵妖冶的红梅。

"我张晚意对天发誓！"她举着流血的手，声音哑得像破锣，却字字泣血，"若有半点虚情，欺师灭祖，就叫我这双手再也弹不了弦，唱不了曲！"

血顺着她的小臂往下淌，染红了湖蓝色的袖口。有几滴溅在张云雷的石青长衫上，像是雪地里开出的红梅。他盯着她流血的掌心，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懂——惊讶，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

李梓萌吓得后退一步，高跟鞋踩在碎瓷片上差点摔倒："你...你疯了！"

"我没疯。"张晚意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股让人胆寒的决绝，"太平歌词不分男女，相声舞台也不该分男女。祖师爷赏饭吃，凭什么要看是男是女？"她突然抓住旁边一个举着手机的记者，将流血的手掌按在镜头上，"拍！把这个拍下去！告诉所有人，德云社有个女徒弟叫张晚意，她会证明给你们看！"

记者吓得连连后退，手机"啪嗒"掉在地上，屏幕裂了道蛛网似的缝。

就在这时，张云雷突然从香案上拿起朱砂笔，蘸饱了红颜料，在张晚意流血的掌心重重画了个"德"字。朱砂混着血水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滴，在红毯上连成串断断续续的线。

"好一个凭什么分男女。"张云雷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他抓起张晚意的右手按在泛黄的家谱上，"从今日起，赐名张筱意。"

张晚意愣住了，血和朱砂顺着她的指尖滴在家谱上，晕开小小的红点。这个"意"字...跟她本名的"意"竟是一样的。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谢谢师父！"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手背上的伤口上，疼得她倒抽口冷气。可心里却是暖烘烘的，像是揣了个小火炉。

底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张云雷那个搭档杨九郎突然带头鼓起掌来："好！说得好！咱德云社就该有这股子劲！"

有几个年轻的徒弟也跟着鼓掌，大堂里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李梓萌咬着唇，狠狠瞪了张晚意一眼，转身扭着腰走了，高跟鞋踩得青砖地"噔噔"响。

张晚意还跪在蒲团上，血和泪水糊了一脸。张云雷递给她块干净的手帕，上面还是那股熟悉的檀香味。她刚要接过，突然听见大堂门口传来一阵咳嗽声。

"咳咳。"

这个声音不高，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威严。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齐刷刷转向门口。张晚意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这个声音，她在收音机里听过无数次。

张云雷突然往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他石青色的长衫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一阵薄荷的清香。张晚意从他胳膊底下偷偷看去，只见一个穿紫色对襟大褂的男人站在门口，手里盘着对核桃，身后跟着好几个西装革履的人。

郭德纲的目光扫过大堂，最终落在香案前那滩血迹上。他没说话，只是慢悠悠地转动着手里的核桃，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

张晚意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祖师爷级别的人物就站在那儿，而她刚刚砸了茶杯，还在大殿里血誓...

张云雷突然往前跨了一步，挡在郭德纲面前："师父，是我让她拜师的。"

郭德纲挑了挑眉，没看张云雷，目光却穿过他的肩膀，落在张晚意苍白的小脸上。那双眼睛像深潭，藏着看不透的心思。

就在这时，张晚意突然觉得手上一暖。低头一看，原来是张云雷悄悄握住了她流血的手。他的掌心干燥温暖，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这个动作很轻，却带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张晚意深吸一口气，从张云雷身后走出来，挺直脊背看着郭德纲。伤口还在疼，可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祖师爷鉴，今日我张筱意，正式入德云门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