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会馆的后台走廊比张晚意想象的要暗,空气里飘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有油彩的香,旧木头的潮,还有点淡淡的霉味。她跟在张云雷身后往里走,石青色长衫的下摆扫过脚踝,像只安静的灰鸽子。
"紧张了?"张云雷突然停步,镜子里映出他弯弯的笑眼。
张晚意摸着发烫的耳垂没说话。化妆镜前的灯泡瓦数极高,惨白的光线照得她脸上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连右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都亮得刺眼。
"放松些。"张云雷拧开眉笔在她眉毛上比划,指腹偶尔蹭过她的眉骨,带着微凉的触感,"眼神别跟要上台打架似的,咱说相声是逗人乐,不是劫道。"
张晚意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镜子里的姑娘穿着件暗红色的缎面旗袍,领口绣着极小的兰花,那是张云雷特意让人给她做的。她总觉得别扭,以前在京剧团穿惯了水袖长衣,这旗袍裹在身上,连抬手都不敢大动作。
"我要是忘词了怎么办?"张晚意盯着自己攥得发白的手指,声音有点发紧,"《报菜名》里那一百多道菜名,我怕...""怕什么?"张云雷把眉笔放回桌上,拿起腮红刷轻轻扫过她的颧骨,"九郎在旁边给你垫着呢,就算你说'蒸羊羔蒸熊掌'后面跟句'还有肯德基全家桶',他都能给你圆回来。"
这话逗得张晚意终于笑出声,刚要说话,就听见隔壁休息室传来"哐当"一声,像是谁把茶杯摔了。紧跟着就是李鹤彪那标志性的大嗓门:"我就说女娃娃撑不起场面!辫儿这是老糊涂了还是新糊涂了?"
"就是,"另一个声音跟着附和,张晚意听出是七队的张九南,"后台多少大小伙子等着上台呢,凭什么让个外人占了湖广的黄金场?"
杨九郎端着两杯茶水进来,听见这话气得手都抖了,刚要发作就被张云雷使了个眼色。"喝水。"张云雷把其中一杯递给张晚意,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润润嗓子。"
张晚意接过茶杯没喝,眼睛盯着镜子里张云雷的侧脸。他正低头给她整理旗袍领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三年前他从南京南站摔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可现在他不仅站在了台上,还成为了她的师父。
"师父..."张晚意咬着嘴唇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张云雷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这是?"杨九郎凑过来看,吓得手里的茶杯差点脱手,"脸怎么白成这样?"
张晚意自己也觉得不对劲,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似的疼得厉害。她试着清了清嗓子,发出的声音又哑又涩,根本不是平时的状态。"我..."她想说话,可嗓子眼里像是堵了团棉花,连最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完整。
"坏了坏了这可怎么办!"杨九郎急得直转圈,大褂袖子都被他绞出了褶子,"还有十分钟就开场了,这嗓子..."
隔壁休息室的议论声还在继续,这次更清楚了。"我听说这丫头以前是学京剧的?"李鹤彪的声音带着不屑,"准是以前吊嗓子把声带喊坏了,现在想跑咱这儿混饭吃。"(虚构!!!!各位千万不要把自身情绪带到各位演员身上 谢谢!)
"可不是嘛,"另一个声音接茬,"上回在小剧场排演,我就听着她嗓子有点怪,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的,也就是辫儿护犊子..."
张晚意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声。她攥着茶杯的手抖得厉害,茶水洒在手背上都没感觉。
"晚意你..."张云雷伸手想拦她。
"我去趟洗手间。"张晚意低着头往外走,谁也没敢看。走廊里的光线更暗,她的影子贴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个被拉长的问号。
洗手间的镜子蒙着层水汽,张晚意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泼冷水。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钻进领口激得她一哆嗦。镜子里的人眼睛红红的,嘴唇干裂得像开春的土地。她用力咳了几声,想把喉咙里的异物感咳出来,结果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出来了。
"朽木不可雕也。"
脑子里突然冒出那句话,她想试着发声,却是无果。
张晚意蹲在地上哭出声,手忙脚乱地摸口袋想找纸巾,结果摸到了个硬硬的小铁盒。她拿出来一看,是张云雷早上塞给她的润喉糖,铁盒上印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跟他清冷的模样一点都不符。
"这糖对嗓子好,含着。"早上他塞给她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心,烫得她赶紧缩回手。
张晚意打开铁盒,一股清凉的薄荷味钻进鼻子。她倒出两粒含在嘴里,冰凉的甜意从舌尖蔓延到喉咙,稍微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疼。铁盒内壁磨得发亮,边角都有点变形了,看样子用了很久。
"三分钟。"
洗手间门外突然传来声音,是张云雷,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三分钟后我要看到我的徒弟站在舞台上。"
张晚意愣住了,含着糖的嘴忘了嚼。
"当年我从南京南站摔下来,"门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医生说我以后只能坐轮椅,说相声是想都别想了。"
薄荷糖的清凉直冲天灵盖,张晚意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张云雷的情景。那是在天桥茶馆后台,他刚排完《汾河湾》,鬓角还带着汗,正靠在墙角喝水。阳光从气窗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边,明明是那么瘦弱的一个人,却让她想起了戏文里那些历经磨难却依然站直了腰杆的英雄。
"能不能成,只有自己说了才算。"
张云雷说完这句话就走了,脚步声越来越远。张晚意对着镜子擦掉眼泪,看见自己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她把剩下的润喉糖全都倒进口袋,推开门冲了出去。
张云雷正站在走廊尽头跟杨九郎说话,看见她过来,眼睛亮了亮。"准备好了?"
张晚意点点头,声音还是有点哑,但比刚才好多了。"师父,我想换个节目。"
"换节目?"杨九郎眼睛瞪得溜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换节目?报菜名咱都排十几遍了!"
"不唱报菜名了。"张晚意看着张云雷的眼睛,语气异常坚定,"我想唱《探清水河》。"
走廊里突然安静下来,连隔壁休息室的议论声都听不见了。张云雷皱着眉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笑了:"行啊,想唱就唱。"
"可是角儿..."杨九郎急得直跺脚。
"没事。"张云雷拍了拍张晚意的肩膀,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后颈,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忘了技巧,忘了紧张,就当是...只唱给我一个人听。"
张晚意的脸"腾"地红了,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根。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旗袍的盘扣,心跳快得像要蹦出嗓子眼。口袋里的润喉糖硌着大腿,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下一个节目,相声《探清水河》,表演者张云雷的徒弟张晚意,搭档杨九郎!"
后台广播响起来的时候,张晚意感觉手心全是汗。杨九郎在她旁边不停地深呼吸,嘴里碎碎念:"不紧张不紧张,就当下面坐着的全是萝卜白菜..."
"别念了,再念我该笑场了。"张晚意拽了拽他的大褂袖子,声音居然不抖了。
幕布缓缓拉开,刺眼的灯光照得张晚意睁不开眼。台下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嗡嗡的说话声像潮水似的涌过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撞到了身后的杨九郎。
"别怕。"杨九郎在她耳边低声说,"有我呢。"
张晚意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舞台侧面的阴影里。张云雷就站在那儿,穿着那件熟悉的石青色长衫,手里摇着把折扇,正冲她微微点头。
小乐队的弦子弹了起来,悠扬的三弦声像清泉一样流淌在整个湖广会馆。张晚意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里的紧张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平静。
"桃叶儿尖上尖,柳叶儿就遮满了天..."
开口的瞬间,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嗓子虽然还有点哑,但那股子缠绵悱恻的劲儿却一点没少,反而因为沙哑,更添了几分故事感。台下的说话声渐渐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想起小时候学戏的日子,想起京剧团那个下雪的冬天,想起张云雷塞给她润喉糖时指尖的温度。所有的委屈、不甘、努力、挣扎,都随着这婉转的唱腔流淌了出来。
"日思夜想的六哥哥,来到了我的门前呐..."
唱到这句的时候,张晚意的目光穿过舞台灯光,直直地落在张云雷身上。他站在阴影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
突然,他做了个谁都没看懂的动作。右手拿着折扇轻轻敲了敲左手心,一下,两下,三下。张晚意的心猛地一跳——那是他们私下排戏时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加油,我在这儿"。
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张晚意赶紧低下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等再抬起头的时候,声音里已经带上了点哭腔,却更勾人了。台下不知是谁带头叫了声好,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就响了起来。
"好!!!"
"这嗓子绝了!"
"再来一段!"
张晚意唱完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整个湖广会馆安静得落针可闻。几秒钟后,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差点掀翻了屋顶。她看着台下那些激动的面孔,突然想起郭德纲说过的话:"老规矩破了就破了,只要别忘了本就行。"
杨九郎捅了捅她的胳膊,激动得脸都红了:"傻站着干嘛?鞠躬啊!"
张晚意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跟着杨九郎鞠躬。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见张云雷从侧台走出来,手里还拿着瓶水。他把水递给她,眼神里的笑意像要溢出来似的。
"怎么样,没给师父丢人吧?"张晚意接过水瓶,声音还带着点沙哑,却难掩得意。
张云雷挑了挑眉,故意板起脸:"还行吧,就是中间那段跑调跑到五环外去了。"
"哪有!"张晚意急得跳脚,"我明明唱得比你还好听!"
"是吗?"张云雷凑近一步,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耳边,"那下次咱爷俩搭一段?让你听听什么叫真正的《探清水河》。"
张晚意的脸又红了,下意识地往后退。结果退得太急,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桌子,发出"哐当"一声响。台上台下顿时笑成一片,连乐队老师都跟着乐了。
"行了行了,赶紧下去吧。"杨九郎看不下去了,伸手把张晚意往后台拽,"再说下去某些人眼睛都要粘到人徒弟身上了。"
张云雷也不恼,背着手站在舞台中央,看着那两人打打闹闹地走进后台。湖广会馆的灯光落在他身上,石青色的长衫泛着柔和的光泽。他想起三天前那个手心流着血却眼神倔强的姑娘,想起她跪在地上磕的那三个响头,突然觉得,也许破了老规矩,也没什么不好。
后台走廊里,张晚意正被一群师兄弟围着。岳云鹏非说要请她吃涮羊肉,孟鹤堂拉着她的手比划着刚才的唱腔,连平时最严肃的栾云平都笑着说"以后七队的嗓子担当就靠你了"。李鹤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休息室里安安静静的。
"哎对了,"张晚意突然想起件事,拽着张云雷的袖子晃了晃,"师叔那儿的小京巴呢?您不说给我挑只耐折腾的吗?"
张云雷被她晃得没办法,只好举起双手投降:"知道了知道了,明天就带你去挑。不过先说好了,要是把狗养死了,我就把你扔于谦大爷的马场跟藏獒作伴。"
"谁会养死啊!"张晚意气鼓鼓地瞪他,眼睛里却闪着亮晶晶的光,"我肯定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比岳云鹏师叔还胖!"
"嘿你这丫头!"刚凑过来的岳云鹏不乐意了,捏着她的脸直嚷嚷,"怎么还人身攻击呢!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那小京巴预定了当下酒菜!"
湖广会馆的后台闹哄哄的,夹杂着笑声、说话声和偶尔响起的三弦声。张晚意靠在张云雷身边,看着眼前这些吵吵闹闹却真心对她好的人,突然觉得喉咙一点都不疼了。手心里那块张云雷给她包扎伤口的手帕被她攥得紧紧的,绣着兰草的那面贴着皮肤,暖融融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她知道,从今天起,相声界多了个女徒弟,而她张晚意的故事,才刚刚开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