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汁般浓稠。营区内，除了高耸哨塔上缓缓扫过的探照灯柱，以及零星路灯投下的昏黄光晕，再无其他光源。两人沉默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身影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拉长又缩短，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的荒诞趣味。远处战线方向，沉闷的爆炸声间歇性滚过大地，每一次都让脚下的土地微微震颤，提醒着她们身处何方。
路过车场，巨大的阴影轮廓在微弱光线下匍匐。04A步战车和99A主战坦克如同钢铁巨兽，引擎盖敞开，维修连的工程师们正打着手电，在冰冷的金属躯体上做最后的检修。扳手敲击的脆响、低声的指令、柴油与机油的混合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明天，这些钢铁巨兽将载着她们冲入地狱。
亚楠抱着枕头出现在莱茵宿舍门口时，敲门声轻得几乎被窗外的风声淹没。“少校……打扰您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沙哑。
“嗯？进来。”莱茵从堆满地图和文件的简易行军桌前抬起头。桌上，一杯早已冷透的咖啡旁边，地图被红蓝铅笔划满了圈点和箭头——“近卫二师需前出至K7高地”，“此区域防御薄弱需加强”，“疑似敌电子侦察节点”……战线的吃紧一目了然。
“睡不着？”莱茵的目光扫过亚楠红肿未消的眼眶和紧抱枕头的姿态，心中了然，“那你先在我这睡吧，我这还安全点。”
“啊……谢谢少校！”亚楠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迅速钻进了角落那张狭窄的行军床。
“没事，谁叫……”莱茵话到嘴边顿住了，只是摆了摆手，重新埋首于那堆决定生死的文件山中。
清晨并未带来希望。没有阳光，只有低垂如铅的厚重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惨白的电光偶尔撕裂天幕。莱茵早已起身，无声地站在窗前，凝视着外面压抑的世界。她手中紧握着一张边缘焦黑、浸染着深褐色血渍的纸——老班长的遗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老班长啊……”她近乎无声地低语，“这孩子……怎么就托给我了呢……”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比窗外的乌云更沉重。
她深吸一口气，将遗书仔细折好，贴身收起。整理了一下身上浆洗得有些发硬的07式林地迷彩作训服，走到行军床边，动作极轻地拍了拍亚楠露在被子外的脑袋。
“醒醒，该出发了。”声音低沉而稳定。
亚楠猛地睁开眼，迷茫瞬间被紧张取代。莱茵看了看腕上的军用战术手表，数字显示：06：45。
仓库里弥漫着枪油、尘土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战士们沉默地领取各自的装备：95-1式突击步枪、QJB-95班用机枪、沉重的防弹插板、塞满弹匣和手雷的战术携行具、单兵电台……动作迅速而麻木。亚楠熟练地将MK3A2破片手雷挂上胸前的快取环，又将那个磨得发亮的黄铜弹壳挂坠塞进防弹衣内侧。
“别人都挂个护身符什么的，”莱茵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带着一丝探究，“你怎么挂个弹壳？”她自己也正检查着92式手枪的弹匣。
“这个啊……”亚楠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冰凉的弹壳，声音轻了些，“那是我新兵连第一次打靶，唯一一个十环。班长……姐姐当时夸了我好久。”铜黄色的弹壳里，似乎装满了那个遥远下午的阳光和姐姐的笑容。此刻，在昏暗拥挤的载员舱里，它只装着对活下去最卑微的渴望。
V-150-1 柴油发动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04A步战车猛地一震，冲出了集结区，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疯狂颠簸。车外，树木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墨绿的色块。车内，载员舱灯光昏暗，空气浑浊。引擎的轰鸣、钢铁摩擦的噪音、身体随着车身剧烈晃动的撞击感，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战士们抱着枪，靠在冰冷的舱壁上，大多闭着眼，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一种死寂的平静。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
随着液压装置的嘶鸣，厚重的尾舱门轰然落下。涌入的并非新鲜空气，而是混杂着浓烈硝烟、焦糊、血腥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烂气息的灼热气流，瞬间灌满了所有人的鼻腔和肺叶。
“下车！下车！快！”
“注意警戒！”
嘶吼声在舱门打开的瞬间炸响。几乎是同时，头顶传来QJG-02式14.5毫米高射机枪那令人心悸的、撕裂布帛般的恐怖咆哮！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和远处沉闷的爆炸声交织在一起。被这玩意擦中，别说一块那一块，整个人都可能被拦腰打断！
士兵们如同被驱赶的蚁群，在军官的厉喝和枪炮的催促下，迅速跳下车，依托步战车残骸和路边的沟壑散开。步战车在扬起的漫天尘土中疾驰而去，留下他们在这座死寂村庄的边缘。
时值正午，没有阳光穿透乌云，但闷热依旧如同蒸笼。湿热的空气粘在皮肤上，混合着汗水、泥土和恐惧的味道。村庄死寂得可怕，只有风声穿过断壁残垣的呜咽。
“‘土豆’准备！”莱茵压低的声音透过单兵电台传到亚楠耳中（“土豆”是手雷代号）。
亚楠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左手迅速从胸前快取环摘下一枚MK3A2破片手雷，右手拇指果断挑开保险夹板，食指勾住拉环猛地一扯！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熟练。她紧握着手雷（握片已弹开，引信正在燃烧），身体紧贴在被炸得只剩半边的土墙后，眼神死死锁定前方那扇紧闭的、布满弹孔的破木门。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她的手稳得出奇。
“‘开罐器’！行动！”（“开罐器”指破门）
一名手持撞门锤的士兵猛地撞向门锁位置！
“砰！”
门被撞开一条缝隙的瞬间，亚楠的身体如同弹簧般探出，手臂划出一道短促有力的弧线，将嗤嗤作响的手雷精准地从门缝丢了进去！
“**手雷！进！” 莱茵的吼声同时响起。
所有人立刻抱头缩身隐蔽。
“叮铃哐啷——” 手雷在屋内地面滚动的声音异常清晰。
紧接着——
“轰！！！”
剧烈的爆炸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摇晃！木屑、碎石、尘土混合着硝烟从门窗喷涌而出！冲击波刮过脸颊生疼。
爆炸声未落，莱茵已如猎豹般率先冲起！“突击！突击！肃清残敌！”
亚楠紧随其后，两人一左一右突入弥漫着刺鼻硝烟和血腥味的昏暗房间。95-1式的枪口指向每一个角落。地上躺着两具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躯体，还在微微抽搐。角落里，一个满脸是血、挣扎着想去够枪的敌人发出痛苦的呻吟。
“砰！砰！” 莱茵毫不犹豫，两个精准的点射，终结了威胁。枪声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耳欲聋，枪口焰瞬间照亮了她冷峻的侧脸和飞溅到墙上的血点。
“Clear！” 亚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迅速检查完另一个方向。
“‘亚楠’跟上！保持队形！” 莱茵用亚楠的呼号下令，声音不容置疑。
战斗在村庄的残骸中迅速蔓延。枪声、爆炸声、吼叫声、惨叫声此起彼伏，撕碎了短暂的死寂。子弹嗖嗖地从头顶、身边飞过，打在断墙上噗噗作响，激起一串串烟尘。偶尔有曳光弹拖着橘红色的尾迹划过昏暗的天空，短暂地照亮一片狼藉的战场。每一次暴露位置，都意味着死亡的凝视。
在一次交叉掩护推进中，亚楠眼角的余光瞥见侧翼一扇破碎窗户后闪过的枪口焰！
“右侧！窗户！” 她嘶声预警，同时据枪瞄准。
莱茵反应极快，一个侧滚翻躲到半截土墙后，子弹“噗噗噗”地打在她刚才的位置，溅起一片泥土。
亚楠的子弹也呼啸而出，玻璃碎裂声和一声闷哼同时传来。一条猩红的血线喷溅在焦黑的窗框上，在弥漫的硝烟和死亡气息中，呈现出一种残酷而诡异的“美”。
敌人的抵抗出乎意料的顽强。随着战斗胶着，双方开始呼叫重火力支援。
“‘鹰巢’！‘鹰巢’！这里是‘山猫’！遭遇敌重机枪阵地！坐标K7-9区！请求炮火覆盖！重复，请求炮火覆盖！” 莱茵对着电台嘶吼，背景是密集的枪声。
“‘山猫’！炮火支援已申请！注意隐蔽！预计1分钟后抵达！” 电台里传来后方指挥所嘈杂的回应。
“炮击！炮击！找掩体！” 莱茵的吼声传遍小队。
所有人立刻寻找最坚固的掩体——地下室、承重墙后、弹坑底部，紧紧蜷缩身体，捂住耳朵，张开嘴。
尖锐的、如同死神口哨般的破空声由远及近！
“轰隆——！！！轰隆——！！！”
大地在疯狂地抽搐、呻吟！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连成一片，仿佛世界末日！冲击波像无形的重锤砸在胸口，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翻腾。泥土、碎石、木块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浓烟和尘土瞬间遮蔽了一切。炮击间隙，敌人竟发动了反扑！依托残存的建筑和地道，火力异常凶猛。
“见鬼！敌人不向我部投降还胆敢反击？！” 莱茵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和汗水，眼中燃烧着怒火和决绝，“全体注意！就地构筑防御工事！固守待援！等待‘铁拳’（第二梯队代号）！”
命令迅速下达。幸存的战士们利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倒塌的房梁、砖石、家具残骸、甚至敌人的尸体，疯狂地堆砌着简陋的掩体。每个人都在与时间赛跑，与不断逼近的死亡赛跑。
然而，敌人显然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夜幕降临，黑暗成了敌人渗透和无人机攻击最好的掩护。房子外，FPV自杀式穿越机那种独特的、高亢尖锐如同索命厉鬼般的电机嗡鸣声此起彼伏，像无形的绞索勒在每个人的脖子上。支援部队的电子对抗分队还在路上，这意味着他们几乎赤裸地暴露在敌方无人机的死亡威胁下。
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房屋内，空气凝固了。战士们紧握着武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或掩体，屏住呼吸，连吞咽口水都小心翼翼。黑暗中，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声。每一次窗外骤然响起的电机声逼近，都让所有人的神经绷紧到极限，手指死死扣在扳机上。
“少校！你的手臂！” 亚楠借着窗外炮火闪烁的瞬间光亮，突然看到莱茵左臂迷彩服袖子上洇开的一大片深色痕迹。
莱茵低头看了一眼，这才感觉到一阵迟来的、火辣辣的刺痛。手臂不知何时被流弹或飞溅的破片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正不断渗出，染红了衣袖。
“没事，小伤……”她话音未落，亚楠已经挤了过来，迅速从自己的单兵急救包里掏出止血绷带和碘伏棉签。
“嘶……”当冰冷的碘伏触碰到伤口时，莱茵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很疼吧？”亚楠的声音带着心疼和紧张，动作却异常麻利。她剪开莱茵的袖子，用棉签清理掉伤口周围的污物和碎布纤维（动作引起莱茵又一阵肌肉紧绷），然后迅速用绷带紧紧缠绕，施加压力止血。一圈，两圈……她的手指稳定而有力，包扎手法相当专业。
“还好你……之前干过医疗？”莱茵忍着痛问，借着微光看着亚楠专注的侧脸。
“没……”亚楠的声音低了下去，手上动作没停，“只是……之前受伤太多了。” 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麻木。
“哦……这样啊……”莱茵看着手臂上迅速被鲜血浸透的白色绷带，心中某个坚硬冰冷的地方，被这笨拙却无比真切的关怀猛地戳了一下。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感激、心疼和某种更复杂情绪的热流涌上心头。
在又一阵剧烈的爆炸震动和无人机嗡鸣的间隙，在弥漫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黑暗角落里，莱茵忽然伸出没受伤的右臂，一把将正在为她固定绷带结的亚楠用力地、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搂进了怀里。她的下巴轻轻抵在亚楠沾满灰尘和汗水的头顶，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一下下地抚摸着亚楠的后脑勺和有些凌乱的头发。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少……少校？！”亚楠的身体瞬间僵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脸颊在黑暗中瞬间变得滚烫，“您这样……勒……勒到我了……”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明显的慌乱。
“哈？”莱茵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一丝疲惫的戏谑，“害羞啦？”她甚至能感觉到怀里人儿的身体温度在升高。
“你！少拿我寻开心！”亚楠又羞又恼，挣扎着想推开她，却不敢太用力怕碰到她伤口。
“哈哈……”莱茵非但没松手，反而恶作剧般地用手指轻轻捏了捏亚楠敏感的耳廓。
“呜……”亚楠像被电流击中般浑身一颤，整个人彻底僵住不敢动了。
`除了姐姐……还没有人对我这样……好奇怪……心跳得好快……` 亚楠把头深深埋在莱茵沾满硝烟和血腥味的胸口，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开水。这种在死亡阴影下的亲密接触，带着禁忌的温暖和令人晕眩的安全感，让她不知所措。
窗外，本该是蝉鸣的夏夜，此刻只有死神在低语。看不见的敌人如同鬼魅，被黑暗和迷雾唤醒。被厚重乌云遮蔽的星空下，偶尔掠过的黑影，不知是渴望自由的飞鸟，还是搭载着死神、无声盘旋的察打一体无人机或呼啸而落的制导炮弹。未来？希望？一切都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迷茫和死亡的铁幕之下。至少，此刻，怀里的这个人，还活着，还温暖着。
“哒哒哒哒哒——！！！”
“砰砰砰——！！！”
毫无征兆地，猛烈的枪声如同爆豆般在极近的距离炸响！密集的子弹如同骤雨般泼洒在战士们赖以藏身的断墙残壁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噗噗噗”声！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
“敌袭！！！”
“隐蔽！！！”
士兵们瞬间从短暂的休憩或麻木中被惊醒，肾上腺素飙升，条件反射般地扑向最近的掩体，拉动枪栓的声音响成一片！
窗外，枪口焰疯狂闪烁，映照出幢幢鬼影般的进攻者轮廓。子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短暂而致命的橘红色曳光轨迹，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莱茵的反应快如闪电！在枪响的瞬间，她不是扑向自己的枪，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将还处于懵懂状态的亚楠的头颅按低！巨大的力量让亚楠几乎瞬间半跪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一阵眩晕。
“低头！不想脑袋开花就别起来！” 莱茵的怒吼压过了枪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命令！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嗖嗖嗖！” 几发子弹尖啸着从她们头顶不到半米的高度掠过，狠狠打在后面的墙壁上，溅起大片的碎屑！
莱茵低头瞥了一眼被自己死死按在地上、脸色惨白、眼神因极度恐惧而涣散、仿佛灵魂都被刚才的子弹抽离了身体的亚楠，瞬间明白了她遭遇了什么——战场心理休克。巨大的、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瞬间击穿了她的心理防线。
“‘楠子’！呆在这里！抱头！不准动！不准起来！听到没有！” 莱茵几乎是咆哮着，用最严厉的命令将她钉在原地。此刻，任何安慰都是徒劳，只有最直接粗暴的命令才能保护她。
话音未落，莱茵已如同出膛的炮弹，猛地抓起脚边的95-1式，一个标准的战术翻滚，扑向自己武器所在的掩体位置！身影迅捷而决绝，瞬间便融入了那片枪林弹雨、火光四溅的死亡漩涡之中。
“‘山猫’呼叫所有单位！敌从西侧、南侧同时渗透！依托现有掩体！自由开火！自由开火！把他们打回去！”
莱茵嘶吼的命令通过电台响彻每一个士兵的耳机。随即，她手中的步枪便爆发出稳定而致命的点射声。
“砰！砰！砰！”
“哒哒哒——！”
刹那间，狭小的防御圈内枪声大作，震耳欲聋！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弹壳抛落在地的叮当声、士兵受伤的惨叫、敌人中弹的闷哼、手雷爆炸的轰鸣……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吞噬一切的、令人疯狂的地狱交响曲！子弹在空中穿梭，曳光弹划出诡异的舞蹈，飞溅的弹片和崩裂的石块如同死神的镰刀，在狭窄的空间里肆意收割。每一次探头还击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不断有战士闷哼着倒下，血腥味在硝烟中迅速弥漫开来……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