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极其虚弱、沙哑,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清醒的声音,突兀地在我身后响起。
我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炸出来!
软榻上,萧砚不知何时竟然睁开了眼睛!那双凤眼,此刻幽深得如同无星无月的寒夜,里面没有一丝昏沉,只有锐利得能刺穿人心的清明和……浓得化不开的、冰冷的警惕。他的目光越过我颤抖的肩膀,死死锁住了那扇映着摇曳树影的窗户。失血过多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两个字,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别出声。”
彩蛋:摇扇的小仆与假寐的主子
长安的盛夏,闷热得像一口巨大的蒸笼。蝉鸣撕心裂肺,连庭院里最繁茂的梧桐叶子都蔫蔫地打着卷儿。
书房里,冰块在角落的铜盆里缓慢融化,散发着一丝聊胜于无的凉气。十二岁的萧砚,身量已经抽条,穿着轻薄的素色夏衫,端坐在书案后。他正临摹一幅前朝大家的山水,笔锋沉稳,眉目专注,额角却不可避免地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清俊的侧脸滑下,洇湿了领口一小片。
十岁的小阿宝,作为萧砚的贴身小仆,此刻正尽职地侍立在一旁。他穿着同样质地的靛青短衫,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片深色,小脸热得红扑扑的,像只熟透的桃子。他手里拿着一把大大的蒲扇,正一下一下,努力而笨拙地给自家小主子扇着风。
“呼……呼……” 阿宝扇得很卖力,手臂都酸了。可他个子还不够高,扇子又大又沉,角度总是不太对。要么是风只吹到萧砚的胳膊肘,要么是用力过猛,“呼啦”一下把案上镇纸压着的宣纸掀起一角。
“轻些。”萧砚头也没抬,只淡淡吐出两个字,笔尖稳稳地勾勒着山石的轮廓。
阿宝吓得一缩脖子,连忙放轻了力道,小脸绷紧,更加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手臂的摆动。他努力想让每一丝风都精准地送到小主子身上,可这实在是个技术活。扇久了,手臂又酸又麻,加上这闷热,他眼皮子开始打架,小脑袋也一点一点的,扇风的节奏越来越慢,越来越敷衍。
萧砚画完最后一块嶙峋的山石,搁下笔,拿起旁边的湿帕子擦了擦手。他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身旁那个困得摇摇晃晃、却还强撑着努力摇扇的小小身影上。阿宝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扇出的风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萧砚的视线在阿宝汗湿的额发和被扇柄磨得有点发红的小手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情绪。他没说话,只是站起身。
阿宝被这动静惊得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看到小主子站起来了,顿时困意全无,吓得差点把扇子扔了:“小公子!您、您要去哪儿?小的给您打伞!” 他以为主子嫌热要出去。
萧砚却只是走到靠窗的软榻边,姿态随意地斜倚了上去,闭目养神。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阿宝。”他闭着眼,声音带着一丝午后特有的慵懒,却依旧是主子吩咐的语调。
“小的在!”阿宝连忙应声,小跑着跟到榻边。
“扇子。”萧砚言简意赅,连眼睛都没睁。
阿宝立刻会意,连忙站到榻边合适的位置,再次举起那把沉重的大蒲扇,对着斜倚在榻上的小主子,认认真真地扇起来。这次角度好多了,风能直接拂过萧砚的面颊和颈项。
摇啊摇,摇啊摇……规律的“呼呼”风声,混合着窗外单调的蝉鸣,还有冰盆里冰块融化的细微“咔哒”声,交织成一首夏日的催眠曲。阿宝看着小主子闭目养神、呼吸平稳的样子,自己那点被强行驱散的困意又卷土重来,而且来势汹汹。他强撑着,努力瞪大眼睛,可手臂越来越沉,扇风的动作也越来越机械。
终于,上下眼皮彻底黏在了一起。阿宝的小脑袋一点一点,握着扇柄的手也渐渐松了力道。蒲扇歪斜着,眼看就要从他手里滑落,砸到地上。
就在蒲扇即将脱手的瞬间——
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极其自然地伸了过来,轻轻托住了扇柄的下缘。
阿宝毫无所觉,他彻底坠入了梦乡。小身子靠着榻沿,歪着头,睡得小嘴微张,发出极其细微、均匀的鼾声。汗水浸湿的额发软软地贴在饱满的额头上,红扑扑的脸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只毫无防备的幼兽。
萧砚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清冷的凤眼里,此刻没有半分睡意,只有一片沉静的清明。他并未收回那只托住扇柄的手,只是就着这个姿势,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蒲扇的角度,让那微弱的风,依旧能持续地、轻柔地拂过阿宝同样汗湿的小脸和脖颈。
他就这样静静地斜倚着,一手虚虚地托着扇柄,维持着蒲扇的稳定和送风的方向,目光落在阿宝毫无防备的睡颜上。少年主子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周身那股惯常的清冷疏离感,却在午后暖融的光影里悄然消融。他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眼神深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温存的专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蝉鸣依旧聒噪,暑气依旧蒸腾,但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只有扇叶摇动的微弱风声,和阿宝细细的鼾声。阳光在两人身上缓缓移动,将主仆二人相依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模糊了身份的界限。
不知过了多久,萧砚的目光从阿宝脸上移开,落向窗外刺眼的阳光。他维持着托扇的姿势,另一只手却无声地抬起,轻轻拉过榻边叠放的一条薄薄的素纱软巾,动作轻缓地搭在了阿宝歪靠着的肩膀上,挡住了从窗缝溜进来的、可能扰人清梦的几缕过于明亮的光线。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真的在假寐。只有那只稳稳托住蒲扇、为熟睡小仆送去一丝清凉的手,和搭在小仆肩头那片轻柔的素纱,无声地诉说着这盛夏午后,一个清冷少年主子心底最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柔软与纵容。
这一刻,他允许他的小仆偷得片刻安眠,也允许自己,守护这份毫无保留的依赖。
蒲扇轻摇,岁月静好。那托住扇柄的手,便是少年萧砚,给予阿宝最初的、无声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