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的墓碑照片是她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拍的。江辰跪在青石板上，指尖擦过照片里她翘起的嘴角，突然想起那天她穿着白裙子站在蛋糕前，许愿时睫毛在烛光里投下的扇形阴影。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滚进衬衫领口，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可再冷也冷不过墓碑缝隙里渗出来的寒气。
"你现在装给谁看？"赵露的声音像冰锥子，狠狠扎进江辰后心。她撑着黑伞站在三步开外，伞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握着伞柄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林薇走的时候给你打了十七个电话，你一个都没接。现在跑来哭？晚了！"
江辰的手指停在照片里林薇的眼睛上。雨丝落在玻璃相框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汽，让她看起来像是在哭。他想起最后那段录音里，她声音里的电流杂音，当时以为是信号不好，现在才明白那是刀子划破皮肤时的颤音。
"她有没有...提起我？"他的嗓子像是吞过砂纸，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子。
赵露突然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墓园里回荡，惊飞了柏树上躲雨的麻雀。"提起你？"她往前走了两步，伞沿的水珠子滴在江辰后颈，"她临死前录的那段话里，你知道最后一句是什么吗？不是爱也不是恨，是解脱！江辰，她到死都觉得认识你是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江辰的肩膀猛地塌下去。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砸在墓碑前那捧已经被淋得发白的雏菊上。他想起仓库监控里林薇最后挣扎的样子，手腕上那道红痕和照片里她脖子上被他掐出来的印记重叠在一起，像两条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喉咙。
赵露的手机突然在寂静中响起，屏幕蓝光在雨幕里格外刺眼。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按下免提键时手还在抖。
"喂？刑侦队。"王队长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苏晴的律师刚提交了新证据...江辰是不是在你旁边？让他立刻来警局一趟。"
审讯室的白炽灯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江辰坐在金属椅子上，冰凉的触感从脊椎一路蔓延到后颈。对面的单向玻璃映出他的影子，眼下乌青重得像熊猫，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里还沾着墓园的湿泥。
王队长把一沓照片推过来时，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刺耳。最上面那张是超市监控截图，林薇弯腰在货架前拿泡面，鬓角汗湿的碎发贴在脸颊——正是苏晴说自己被推倒流产那天下午三点十七分。
"法医鉴定报告出来了。"王队长的手指点在照片上林薇的小腹位置，"林薇怀孕六周，流产时间和苏晴说的完全对不上。我们调了医院的监控，苏晴那张流产手术同意书上的签名，是伪造的。"
江辰的呼吸突然停住。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照片里林薇宽松的T恤，那天她来公司送设计稿时，他还嫌她穿得太邋遢，不像个设计师倒像个孕妇。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的胃就猛地抽搐一下，酸水混合着胆汁直冲喉咙。
"林薇怀孕的事...为什么从来没说过？"他抓住桌子边缘的手指泛白，金属桌腿在地板上擦出刺耳的声响。
王队长从文件夹里抽出张泛黄的B超单，右下角有林薇的签名。"医生说她孕酮很低，有习惯性流产风险。"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我们在她办公桌抽屉发现的，下面压着张胎儿亲子鉴定委托书，日期是你送苏晴珍珠手链的第二天。"
江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亲子鉴定委托书的"被鉴定人"栏，恰好遮住了他的名字。他想起那天林薇眼睛红红的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苏晴，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不耐烦地推开她说"你能不能成熟点"，然后转身就带苏晴去挑了那条价值三万的手链。
而林薇那个月的工资条还在饼干盒最底层压着，扣除五险一金后只剩三千七百块，刚好够买两条他最爱吃的进口巧克力。
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辅警带着哭哭啼啼的苏晴走进来。她穿着看守所发的蓝白条纹囚服，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看见江辰就扑过来，铁镣在地上拖出哗啦的响声。
"江辰救我！不是我！是林薇自己想死！"她的指甲抠在江辰胳膊上，留下几道血痕，"她早就知道你挪用公款的事，故意把钱转给你，就是想让你坐牢！她根本不爱你，她爱的是那个姓张的设计师......"
"闭嘴！"江辰猛地甩开她的手，苏晴撞在金属椅子上发出闷响。他死死盯着女人扭曲的脸，突然想起林薇手机里那个加密相册，密码是他们的纪念日。最后一张照片是在医院走廊拍的，林薇靠在墙上打点滴，对面站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他还因为这个跟她吵了半宿，骂她不知廉耻。
直到后来在林薇的设计稿里发现那张医院名片，才知道那个姓张的医生是著名的妇科专家，专治习惯性流产。
苏晴还在地上哭嚎，说林薇怎么故意拿着他们拥抱的照片刺激她，怎么在她面前炫耀江辰送的礼物。江辰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视线落在苏晴手腕上——空的。那条价值三万的珍珠手链不见了。
"手链呢？"他蹲下身，一把掐住苏晴的下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给林薇发照片那天戴的手链，在哪儿？"
苏晴的哭声突然卡住，眼睛乱瞟。"扔...扔了...那天跟你吵架的时候扔垃圾桶了......"
江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几步。垃圾桶...他想起来了，林薇坠楼那天，他下楼倒垃圾时看见小区分类桶里有个红色首饰盒，当时还觉得眼熟，现在才想起那是他买手链时的包装。
"林薇根本没去过仓库。"王队长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我们查了她的通话记录，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你的，时间正好是苏晴说她被绑架的时候。通话时长四十二秒，录音已经恢复了。"
老式音箱发出电流的滋滋声，随后响起林薇带着哭腔的声音："江辰...我在你公司楼下...那张B超单...你能不能看一眼......"背景音里有汽车鸣笛，还有女人尖利的笑声。
接着是苏晴的声音，很近，像是贴在听筒上："薇薇别傻了，他现在正陪我挑戒指呢...你肚子里这个，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录音突然断了。江辰盯着桌面上的血迹，那是他刚才掐苏晴时弄伤的掌心留下的。血珠凝固成暗红的圆点，像极了林薇设计稿上那些没画完的小鱼眼睛。
"绑架林薇的绑匪已经全部抓获。"王队长关掉录音笔，"主谋是苏晴的表哥，三个月前就被你开除的那个采购员**。他欠了赌债，苏晴答应给他五十万，条件是......"
"条件是制造意外身亡。"江辰替他说完这句话，声音平静得可怕。他站起来，金属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苏晴怀孕是假的，流产是假的，被绑架是假的...只有林薇肚子里的孩子是真的，只有她转给我的那笔钱是真的，只有她死了这件事，是真的。"
他走到单向玻璃前，指尖抚过冰冷的镜面。自己的倒影里，眼睛红得像要滴血。突然想起林薇总是说他笑起来眼角有细纹，每次都要伸手去抚平，嘴里嘟囔着"老了可就不帅了"。
那个时候他总嫌她烦，现在却宁愿这样的烦能持续到天荒地老。
看守所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关上。江辰站在台阶上，抬头看见灰蒙蒙的天空。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腥味。赵露靠在警车旁抽烟，看见他出来，把一个牛皮纸袋扔了过来。
"林薇的遗物。"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律师说存款都转到你账户了，刚好够填补你挪用的公款窟窿。还有...那个姓张的医生说，她本来约了今天做第二次保胎治疗。"
江辰打开纸袋，最上面是个录音笔，银色外壳上刻着小鱼图案。按下播放键，熟悉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响起："江辰，当你听到这个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嗯，不用替我难过。那笔钱是我自愿给你的，不是因为还爱你，是想最后帮你一次。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只是...只是被猪油蒙了心。"
她轻轻笑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开心事："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的书店吗？你说以后要在书房装整面墙的书，还要放一张大书桌，我可以晒太阳画图...那个设计稿我做完了，在你电脑D盘'我们的家'文件夹里。别骂我偷看你电脑密码啊，谁让你密码一直是我生日......"
录音突然开始抖动，有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女人压抑的哭声："宝宝对不起...妈妈不能带你看世界了...下辈子...下次投胎...找个好人家......"
江辰蹲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牛皮纸袋散落一地，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有他掉在沙发缝里的袖扣，有他随口说喜欢却一直没买的限量版钢笔，还有半包他常抽的香烟，烟盒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少抽烟，伤肺"。
最底下压着张游乐园门票，日期是下周六——原本是他们的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赵露把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扔到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这是林薇最后一夜没睡做的。"她转身要走，脚步顿了顿，"她办公室抽屉里有个信封，写给你的。记得看完之后，找个有阳光的地方，把它烧了。"
江辰展开衬衫，心口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那是他去年弄丢的那件灰色羊绒衫，袖口处有磨损的毛边，现在被细细密密的针脚补好了，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新手。领口内侧绣着条小鱼，尾巴处还留着个没绣完的线头。
他想起去年冬天他发着高烧说冷，林薇把这件羊绒衫给他穿上，自己缩在沙发上盖着毯子。当时他嫌她多事，说旧了就该扔掉。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和半张便利贴。照片是在海边拍的，林薇穿着蓝白条纹的裙子，手里拿着两个冰淇淋，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便利贴上写着："江辰，我不怪你了。真的。"
江辰把照片贴在胸口，感觉到纸张的粗糙和微微的凹凸。那是林薇用指甲反复划过"辰&薇，forever"几个字留下的痕迹。
风从空荡荡的陵园吹过，卷起地上的纸钱和花瓣。江辰跪在墓碑前，把那张游乐园门票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纸张，很快就烧成了灰烬。
"林薇，"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有相信你。\
对不起我骂你阴魂不散。\
对不起没能让你穿上婚纱。\
对不起...我们的孩子。
墓碑上的照片被风吹得微微晃动，林薇的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温柔。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一下一下，像是在为谁送行，又像是在为谁祝福。
江辰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平安符，红绳已经松散得快要散开。他把它系在墓碑前的柏树枝上，看着夕阳的金辉透过平安符的镂空花纹，在林薇的照片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她当年在沙滩上笑着跑向他时，发间闪耀的阳光。
手机在空荡荡的陵园里响起，是银行发来的短信提示。那笔足以让他翻身的巨款终于到账，备注栏里只有一行小字："林薇最后转账"。
江辰删掉短信，把手机关机。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最后看了眼墓碑上笑得温暖的女孩，转身朝着夕阳的方向走去。
身后，那枚缠着红绳的平安符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有人在低低地说："再见了，我曾经拼尽全力爱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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