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卿安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阳光已经从木窗的缝隙里斜斜地照进来,在床边的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斑。他伸手摸过手机,眯着眼一看——九点零七分。
“……”
他猛地坐起身,脑袋一阵眩晕——昨晚写稿写到凌晨三点,现在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他揉了揉眼睛,想起胡时毅昨天说的“七点出发摘杨梅”,顿时有些懊恼。
匆匆洗漱完,他推门下楼,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土狗懒洋洋地趴在樟树下的阴凉处,见他下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又继续打盹。
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尽,许卿安揉着惺忪睡眼走到院子里。潮湿的泥土气息裹挟着草木的芬芳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被角落里那块长满青苔的积水石吸引。水龙头正不知疲倦地滴答作响,水珠落在凹陷的石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许卿安伸手试图拧紧水龙头,可那老旧的开关早已锈蚀,任凭他怎么用力,水流依旧潺潺滴落。
“莫拧哩,拧不紧个,就让它滴咯!”
一道带着浓重南昌口音的嗓音从院外传来。许卿安回头,见胡时毅正从隔壁的小路拐进来,手里拎着个布袋子,裤脚沾着泥,额头上挂着汗珠,显然已经忙活了好一阵。
见许卿安看过来,胡时毅立刻切换成普通话,咧嘴一笑:“醒了?我还以为你要睡到中午。”
许卿安有些尴尬:“……起晚了。”
胡时毅摆摆手,大步跨进院子,随手从菜地里掰了两根青瓜,走到积水石旁,就着滴落的水流冲洗了一下,甩了甩水珠,递给许卿安一根:“吃咯,当早饭。”
许卿安接过青瓜,咬了一口,清甜微涩的汁水在嘴里漫开。他这才注意到胡时毅的灰色背心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的肩背线条。
“你怎么起这么早?”许卿安问。
胡时毅蹲下身,顺手摸了摸蹭过来的大黄狗,用方言笑骂了一句:“虎子,又偷我菜恰!”
狗子“汪”了一声,尾巴摇得更欢了。
胡时毅这才抬头,切换回普通话:“上山走了走,锻炼身体,顺带去赚点小钱。”
“赚小钱?”许卿安挑眉。
“对啊。”胡时毅咬了一大口青瓜,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自由人嘛,冇固定工作,就在村里随便帮帮忙,哪里有钱赚就做,只要不犯法。”
他说到后半句,又无意识地切换成了方言腔调,随即反应过来,笑着补充道:“早上帮隔壁李婶修了屋顶,赚了五十块,还蹭了顿早饭。”
许卿安忍不住笑了:“你倒是活得自在。”
“那当然。”胡时毅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走咯,下午带你去摘杨梅,现在先补个觉。”
他说完,也不等许卿安回应,直接往屋里走,路过时还顺手揉了一把许卿安的头发,像对待那只大黄狗一样随意。
许卿安愣了一会,直到大黄狗蹭了蹭他的小腿他才回过神,自顾自揉了揉自己的头,上面似乎还留着胡时毅的温度:“啧……”
下午两点,日头正烈。
胡时毅扛着两个竹筐从屋里出来,丢给许卿安一个:“走咯,再晚杨梅就被摘光哩!”
许卿安接过竹筐,跟着他往山上走。梅岭的杨梅山不算陡,但小路蜿蜒,两旁杂草丛生,偶尔还能看到几株野生的覆盆子,红艳艳地挂在枝头。胡时毅走在前面,手里拿着根木棍拨开杂草,时不时回头提醒许卿安:“小心脚下,这里有个坑。”
“莫踩到蛇咯!”
“这边走,那边草太深了。”
他的口音在普通话和方言之间无缝切换,跟许卿安说话时是略带口音的普通话,但一遇到村里人,立刻变成地道的南昌话。
“老胡!又来赚外快啊?”山坡上,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笑着喊道。
胡时毅咧嘴一笑,用方言高声回道:“带朋友来玩玩咯!王叔,今日杨梅甜不甜啊?”
“甜得很!你自己摘点恰咯!”
胡时毅回头对许卿安解释道:“那是王叔,杨梅是他家的,他年纪大了,懒得摘,就雇村里人帮忙,摘一筐给二十块工钱。”
许卿安点点头,跟着他拐过山坳,眼前豁然开朗——
十几棵杨梅树错落分布在山坡上,深红色的果实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树下已经有三四个村民在摘,见胡时毅来了,纷纷笑着打招呼:
“老胡,今日带哪个来啊?”
“城里来个朋友?长得蛮清爽咯!”
胡时毅笑着用方言回应:“系啊,人家系作家,来采风个!”
说完,他转头对许卿安道:“走,我们去那边,那几棵树果子甜。”
许卿安跟着他走到一棵高大的杨梅树下,仰头望去,枝丫间缀满了饱满的杨梅,有些熟透的已经呈紫黑色,轻轻一碰就会掉落。胡时毅把竹筐往地上一放,三两下爬上树干,蹲在枝丫间朝他招手:
“上来不?上面的更甜!”
许卿安摇头:“我就在下面摘。”
“行,那你小心点,莫被蚂蚁咬咯!梅岭山上的蚂蚁都精的很,会顺着你的腿往上爬咬你的。”胡时毅说完,伸手拽住一根结满果实的枝条,轻轻一抖,熟透的杨梅便扑簌簌地落进筐里。
许卿安听后下意识低头去看腿上有没有蚂蚁,见没有才放心。
许卿安学着他的样子,在低矮的枝头挑选成熟的杨梅。指尖碰到果实时,能感受到微微的弹性,轻轻一拧,果子便脱离枝头,留下一点浅绿的蒂痕。他尝了一颗,酸甜的汁水瞬间在口腔里爆开,比超市里买的要鲜甜得多。
“怎么样,甜吧?”胡时毅在树上问。
“嗯。”许卿安点头,又摘了一颗放进嘴里。
胡时毅笑了,从树上跳下来,凑到他旁边:“我教你挑,要选颜色深的,捏起来软硬适中的,太硬的酸,太软的容易烂。”
他说着,伸手从许卿安面前的枝头摘了一颗紫黑色的杨梅,直接递到他嘴边:“试试这个。”
许卿安一怔,下意识地张口咬住。胡时毅的指尖轻轻擦过他的唇,带着一点杨梅汁水的黏腻。
“甜不?”胡时毅问,眼睛亮亮的。
“……甜。”许卿安低声应道,耳根莫名有些发热。
胡时毅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转身又去摘别的枝条,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两人一上一下,很快摘满了一筐。胡时毅把筐子扛到王叔那儿,用方言高声喊道:“王叔!称一称咯!”
王叔笑呵呵地过来称重,顺手抓了一大把杨梅塞给胡时毅:“自家恰,莫客气!” (自己吃,别客气)
胡时毅也不推辞,接过杨梅,用普通话对许卿安道:“走,回去咯。”
夕阳西下时,两人提着沉甸甸的竹篮下山。余晖给他们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篮子里的杨梅在暮色中泛着诱人的光泽,仿佛装着满满一篮山间的清甜与惬意。
蝉鸣声在窗外撕成碎片,许卿安盯着电脑屏幕上反复删改的段落,光标在空白处不停闪烁。键盘缝隙里卡着半颗杨梅核,是今早胡时毅硬塞给他的。闷热的空气裹着稿纸翻动的沙沙声,他终于把笔记本电脑重重合上——在这个满是山风、狗吠和胡时毅身影的村子里,文字总像漏网的鱼,抓不住半点棱角。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后院的老樟树投下斑驳的树影,胡时毅正蹲在石砌水池边,背对着他忙碌着什么。几只大黄狗围着他打转,时不时用鼻子去拱他的手臂。胡时毅也不恼,只是笑着一次次把狗头推开,动作轻柔得像在哄孩子。
许卿安鬼使神差地下了楼。穿过阴凉的堂屋,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扑面而来的是混合着杨梅甜香和山泉清冽的空气。石板地被正午的太阳晒得发烫,隔着拖鞋都能感受到那股温热。
"在忙什么?"许卿安走近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静谧的画面。
胡时毅闻声回头,阳光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眼睛里盛着笑意:"哦,打算泡杨梅酒。"他指了指水池里漂浮的杨梅,"这杨梅太多了,天太热了,我们也吃不完,放久了不好吃。"
水池是用青石块垒成的,边缘长满了青苔,山泉水从一根劈开的竹管中源源不断地流进来,又从一个缺口溢出去,发出清脆的"哗啦"声。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杨梅,深红色的果实在清澈的水中沉沉浮浮,像一颗颗红宝石。
几只狗见许卿安来了,立刻摇着尾巴凑过来。胡时毅伸手拦住它们:"去去去,这不是给你们玩的。"他转头对许卿安解释,"这些家伙,刚才差点把一筐杨梅打翻。"
"我能帮忙吗?"许卿安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
胡时毅挑了挑眉:"你不写文了?"
许卿安蹲下身,指尖触到冰凉的泉水,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当灵感了。"
胡时毅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好啊。"
他起身去杂物间,不一会儿搬出一个巨大的玻璃罐。那罐子足有半人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玻璃厚实,边缘处有些细微的磨损痕迹。
"这是我爷爷留下的,"胡时毅拍了拍罐身,发出清脆的回响,"专门用来泡酒。这玻璃厚实,密封性好,泡出来的酒特别香。"
许卿安好奇地摸了摸罐身,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能想象几十年前,胡时毅的爷爷也许就是这样,在同样的位置,用同样的罐子泡制杨梅酒。
两人开始分工合作。胡时毅搬来两个小板凳,又提来两筐新鲜的杨梅。他示范着挑选杨梅:"完全成熟的用来泡酒,稍微有点硬的可以做蜜饯,烂的就喂鸡。"他的手指灵活地在杨梅间翻拣,动作娴熟得像是在演奏某种乐器。
许卿安学着他的样子挑选,却发现这工作比想象中难得多。有些杨梅看起来完好,轻轻一捏才发现已经软烂;有些表面有细微的伤痕,但果肉依然紧实。
"像这样,"胡时毅凑过来,手臂贴着许卿安的,温度比山泉水高出许多。他拿起一颗杨梅示范,"轻轻捏一下,有弹性就好,太软的就不要了。"
许卿安点点头,学着他的动作。两人的肩膀时不时碰在一起,胡时毅身上有股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混合着杨梅的酸甜气息,莫名地让人心安。
挑选好的杨梅被放进竹篮,许卿安提着篮子在山泉水里反复漂洗。冰凉的泉水没过手腕,带走夏日的燥热。杨梅表面的细小绒毛在水中舒展开来,像一朵朵绽放的小花。
"要小心,不能把表皮弄破了。"胡时毅蹲在旁边指导,他的裤腿卷到膝盖以上,小腿上沾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这样,轻轻晃动就行。"
许卿安学着他的动作,看着一颗颗杨梅在水中旋转。有些杨梅上还带着细小的绿叶,在水中舒展开来,像一叶叶小舟。
洗干净后,许卿安把杨梅铺在几个竹筛上沥水。胡时毅则搬出一袋冰糖和几瓶高度白酒,酒瓶上贴着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谷酒"二字。
"这是村里老张家酿的谷酒,"胡时毅晃了晃酒瓶,琥珀色的液体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度数高,最适合泡果酒。他家酿酒的手艺传了三代了,用的都是自家种的糯米。"
"要多少冰糖?"许卿安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筛边缘。
"看个人口味。"胡时毅抓了一把冰糖扔进玻璃罐,冰糖落在玻璃底部,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喜欢甜一点,你要是怕太甜,可以少放些。"
许卿安想了想,又加了一把:"中和一下酸味也好。"
胡时毅笑了,眼角挤出几道细纹:"看来你也喜欢甜的。"
两人开始往罐子里装杨梅和冰糖。胡时毅的动作很熟练,手指灵巧地拨弄着果实,时不时捏起一颗特别饱满的塞进许卿安嘴里:"尝尝这个,肯定甜。"
许卿安猝不及防被喂了一颗杨梅,嘴唇不小心碰到胡时毅的指尖,两人都愣了一下。胡时毅迅速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继续装罐,但许卿安注意到他的耳尖悄悄红了。
杨梅一颗颗落入罐中,与冰糖层层交叠。有些杨梅在碰撞中渗出汁液,将冰糖染成淡淡的粉色。阳光透过玻璃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汪流动的琥珀。
装到三分之二时,胡时毅打开白酒瓶,浓郁的酒香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合着杨梅的甜香,让人微醺。
"要慢慢倒,"他示范着,酒液形成一道细长的金线,"让酒液把杨梅完全浸没。"
许卿安接过另一瓶酒,小心翼翼地倾倒。琥珀色的酒液冲刷着杨梅和冰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某种神秘的低语。随着酒液的上升,杨梅开始慢慢浮起,冰糖则缓缓下沉,形成奇妙的对流。
几只狗好奇地凑过来闻了闻,被酒味呛得直打喷嚏,逗得两人哈哈大笑。胡时毅揉了揉最近的那只大黄狗的脑袋:"傻狗,这不是给你喝的。"
当最后一滴酒落入罐中,胡时毅取出一张油纸和细绳,熟练地封好罐口:"这样密封三个月,就能喝了。"他拍了拍玻璃罐,里面的酒液轻轻晃动,折射出迷人的光彩。
"要等那么久啊。"许卿安有些遗憾地看着罐子里渐渐染上红色的酒液,已经能想象出它成熟后的美味。
胡时毅眨眨眼,阳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好东西都值得等待。"他指了指院子里的葡萄架,"等到葡萄熟了,杨梅酒就好了。那时候我们坐在葡萄架下,一边赏月一边喝酒,多惬意。"
许卿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葡萄藤上已经结出了一串串青涩的果实。他突然觉得,或许等待也是一种享受,特别是知道三个月后,能有机会和眼前这个人共饮这坛酒。
"剩下的杨梅怎么办?"许卿安指着竹筛上还剩下的小半筐。
胡时毅神秘地笑笑:"明天教你做杨梅酱。"他伸了个懒腰,背心随着动作拉起,露出一截结实的腰腹,"现在嘛,该准备晚饭了。"
几只狗见他们忙完了,立刻凑过来讨食。胡时毅挨个揉了揉它们的脑袋,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狗饼干分给它们。许卿安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手指发痒,很想把这一刻的画面记录下来。
也许,他找到了新的写作灵感。不是关于悬疑案件,而是关于这个夏天,关于杨梅酒,关于这个叫胡时毅的男人,和他眼中闪烁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