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酱的午后

晨光透过院角老梨树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细碎的光斑时，胡时毅没像往常那样扛着锄头出门。他倚着斑驳的土墙盘腿而坐，褪色的蓝布裤管挽到膝盖，手中那把竹骨蒲扇正慢悠悠地晃着。扇坠上褪色的红绸穗子成了小狗们追逐的目标，三只奶狗毛茸茸的身子挤成一团，粉嫩嫩的爪子不住去扑腾晃动的穗子，发出奶声奶气的“汪汪”叫声。

楼上的木格窗“吱呀”一声推开，许卿安揉着发酸的手腕探出身子。山间的风裹挟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远处连绵的山峦像是被浸在青绿色的颜料里，层层叠叠的梯田在阳光下泛着微光。他低头看向竹篮里仅剩的几颗杨梅，暗红色的果肉裹着糖霜，咬下一口，酸甜的汁水瞬间在口腔中迸发，混着山间独有的清新气息，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稿纸终于被整齐地码放在案头，许卿安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一章写得格外顺利，灵感如同山间的溪流奔涌而出，他甚至有些舍不得结束。他活动着僵硬的肩膀，随手抓起几颗杨梅，一边吃着一边慢悠悠地下楼。木质楼梯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与院子里小狗们的欢叫声交织在一起。

院子里，胡时毅正一个人蹲在老樟树下的阴凉处。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背心，背心有些宽松，随着他弯腰的动作，露出一小截后腰的皮肤。他手里拿着把边缘已经起毛的蒲扇，正逗弄着几只小土狗。小狗们围着他打转，时不时扑向他手里的蒲扇，发出欢快的叫声。胡时毅也不恼，只是笑着一次次把扇子举高，引得小狗们跳得更高。

许卿安远远看着，情不自禁勾起了嘴角，他来这里已经一个星期了，胡时毅总是这样，明明想亲近，却又总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

胡时毅偏头看到了许卿安，目光在对方身上短暂停留后，又迅速落回小狗身上，耳尖微微泛红。许卿安走到近前蹲下，指尖刚触碰到一只小狗柔软的绒毛，立刻有湿漉漉的舌头凑上来舔他的手指。

“它怀孕了。”许卿安突然指着一只毛色发黄的母犬说道。那只母犬正安静地趴在地上，腹部微微隆起，与其他活蹦乱跳的小狗形成鲜明对比。胡时毅的动作猛地顿住，手中的蒲扇差点掉在地上，“怀孕了？真的假的？”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上母犬的腹部，“那太好了，我要当爷爷了，是不是小汪？”说着，又转头瞪了眼一旁摇着尾巴的公犬，“是你这狗崽子的种？是不是虎子的？”

许卿安忍不住笑出声，抬头正对上胡时毅亮晶晶的眼睛。阳光从他的背后照过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连睫毛都变成了透明的金色。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胡时毅先移开目光，假装专注地检查狗狗的肚子，但许卿安分明看到他耳根泛起了可疑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脖子。而胡时毅则是装出不知情的样子皱眉：“这天太热了。”“嗯。”

日头渐渐升到头顶，厨房里飘出阵阵饭菜香。胡时毅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来到院子，将青瓷碗碟整齐地摆在竹制的圆桌上。除了山村常见的腊肉炒青椒、酸辣土豆丝，还特意做了清炒时蔬和蛋花汤，明显是不辣的口味。他盛了满满一碗米饭，随意地坐在门槛上，赤着的脚晃悠在悬空的石阶边。

许卿安走到桌前，看着特意为自己准备的清淡菜肴，心中泛起一股暖流。他也学着胡时毅的样子，端起碗坐在门槛上，“干嘛不在屋里坐着吃？”“我也不知道啊，”胡时毅挠了挠头，露出憨厚的笑容，“我们这儿都这样，吹着山风吃饭，得劲！”

山间的热风拂过两人的发梢，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他们一边吃着饭，一边望着远处在山间游走的羊群，听着偶尔传来的牧童短笛声。许卿安咬下一口鲜嫩的时蔬，看着身旁胡时毅大口扒饭的模样，突然觉得，这充满烟火气的一刻，比任何精致的宴席都要珍贵。

两人就这样坐在门槛上，吹着温热的风，看着远处的山景安静地吃饭。胡时毅的脚边围着几只等待投喂的狗，他时不时丢下一小块肉，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有只胆大的小狗甚至把前爪搭在了胡时毅的膝盖上，胡时毅也不赶它，只是笑着点点它的鼻子。

饭后稍作休息，胡时毅果然信守承诺，开始教许卿安做杨梅酱。他从杂物间搬出一个小炭炉，炉身已经被熏得漆黑，但擦得锃亮。又取出一口小巧的铜锅，锅底有些凹陷，显然已经用了很多年。

"首先得把杨梅去核。"胡时毅示范着，用一根削尖的竹签轻轻挑出杨梅核。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动作却异常灵巧。"不能太用力，不然果肉就碎了。"他边说边做，不一会儿就处理好了一小碗，杨梅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只在顶部留下一个小孔。

许卿安学着他的样子，但总是把杨梅弄破。红色的汁水染红了他的指尖，有些狼狈。胡时毅看不下去了，直接坐到他身边，两人肩膀挨着肩膀。

"你看，这样轻轻一转，核就出来了。"胡时毅的手掌覆在许卿安的手背上，引导着他的动作。他的掌心有些粗糙，是常年干活留下的茧子，但温暖干燥，让许卿安想起晒过太阳的棉布。

处理好杨梅后，胡时毅往铜锅里倒入少量山泉水，加入冰糖慢慢熬煮。糖浆渐渐变得粘稠，冒出细小的气泡，散发出甜蜜的香气，在阳光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芒。

"现在把杨梅放进去，"胡时毅指挥道，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要不停地搅拌，不然会糊锅。"他递给许卿安一把长柄木勺，勺头已经被磨得光滑。

许卿安接过木勺，小心翼翼地搅动着锅里的混合物。杨梅在高温下渐渐软化，释放出深红色的汁液，将糖浆染成漂亮的绛紫色。热气蒸腾上来，带着酸甜的香味，熏得他脸颊发烫。

胡时毅站在他身后，时不时伸手调整火候，胸膛几乎贴上许卿安的后背。许卿安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着皂角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气息。

"加点柠檬汁，"胡时毅挤了半个柠檬进去，金黄的汁液落入锅中，激起一阵更浓郁的香气，"这样味道更有层次，也能保存得更久。"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许卿安的耳畔。

随着熬煮的继续，厨房里弥漫着令人陶醉的果香。杨梅酱渐渐变得浓稠，冒着小泡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像在唱着欢快的歌。胡时毅拿来几个干净的玻璃罐，用开水烫过，整齐地排列在案板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最后一步最关键，"他神秘地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配方，一点点肉桂粉，能让味道更特别。"

木勺搅动的声响混着咕嘟冒泡的声音，杨梅渐渐化作浓稠的酱汁。胡时毅忽然握住许卿安的手，带着他轻轻搅拌："得顺着一个方向，像给娃娃摇摇篮。"两人交叠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在灶台上晃成模糊的光晕。当深紫色的酱汁开始冒细密的小泡，胡时毅用木勺舀起一点："尝尝？"

许卿安凑近时，胡时毅突然收回手，指尖沾着果酱轻点在他鼻尖："这样尝才地道。"酸甜的滋味在鼻间散开，许卿安正要嗔怪，却见胡时毅耳尖通红，慌乱地往锅里撒桂花："对不起对不起……再煮五分钟就成。"

许卿安沉默着，舀了一勺，酸甜中带着一丝肉桂的温暖，还有山野间杨梅特有的清香。味道在舌尖层层展开，先是明亮的酸，然后是温柔的甜，最后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辛辣余韵。他满足地眯起眼睛："好吃。"

胡时毅笑了，也尝了一口，红色的酱汁沾在他的唇上，显得格外鲜艳："不错，这次很成功。"胡时毅把熬好的酱装进罐子里。

“我爷爷什么都会，那把竹椅是他编的，他很能干，他好像什么都会做，小时候也带着我熬杨梅酱，熬好了家里留两罐，剩下的带到街上卖，生意也不错，后来他走了，我就自己学着熬酱。”

许卿安安静的听着，觉得这个人身上有很多故事。

锅铲刮底的声响停了片刻，胡时毅补了一句，“你写的小说，也是教人怎么做东西的吗？”

许卿安怔了怔，铲酱的动作慢下来：“不是，我写的是……人的故事。但不知道怎么，写不出来了。”

“没事，时间还长，慢慢写，说不定哪天灵感爆发写出个几万字。”

“哈哈，也是。”

夕阳西下，两人坐在院子里，看着排成一排的杨梅酱罐子。阳光透过玻璃，将酱汁映照得像红宝石一样璀璨。胡时毅突然说："等秋天的时候，用这个抹馒头，配着杨梅酒，那滋味..."

许卿安望着他被夕阳染红的侧脸，轮廓分明，睫毛在脸上投下细长的阴影。他突然觉得，或许他可以在这里写完整个故事。不单是因为山村的宁静，更因为有个人愿意为他做不辣的菜，教他熬杨梅酱，和他一起期待秋天的到来。

几只小狗在他们脚边嬉戏打闹，远处传来归鸟的啼叫。在这个夏日的黄昏，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